刑偵三隊大隊長尹長春,是文予甯第一個決定對其傾訴“成澄星是我什麼人”的人,也許,是這幾個月來,他多次監察這位Madam的工作,對她的偵查實力和工作能力非常信任,也許,是因為當他去到了秦素萍的家裡,看到那一沓被疊得整整齊齊的雨衣,都來自于尹長春的相贈,也許,是因為此刻年過四十五歲的尹長春,溫柔又同情地看着他的眼神,令他動容……
總之,他決定講述那個發生在十年前的故事。
“當你教會我們怎麼用地下網絡尋找人脈關系網的時候,抱歉,我就查了一下你。”尹長春道。
文予甯笑了:“肯定是馬原查的,你不用替他找補。我既然敢教你們,就不怕被你們查。”
“他隻是很好奇你的身家來曆,”尹長春道,“十年前的留洋機會是非常難得的,無論财力還是實力,何況你看起來……非富即貴。”
“結果發現我根本沒有親人,”文予甯苦笑道,“我身後空無一人。”
尹長春緩緩點了點頭,文予甯從父親去世後,戶口本裡現在就躺着他自己,是真正的“寡人”。
“那個年代能送你去美國留學,父母就不是等閑之輩,我們都猜你是個有錢少爺,”尹長春道,“最起碼父母也都是高級知識分子。”
文予甯搖頭:“恰恰相反,我是窮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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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期,文予甯降生在桜市一個偏遠的小鄉村,名字叫做“阡山”,那裡仿佛被時代發展的浪潮遺忘在大山的背後,貧窮像一張無形的網,緊緊束縛着這片土地和它的子民。
文予甯幾乎是“天崩開局”,家裡隻有年邁體弱的爺爺奶奶和他與爸爸,據說他的媽媽是被外派到這個小鄉村教學實驗的年輕老師,本來支教期滿就該回城,卻因為貧苦農民出身的文正山,長得格外帥,才同意和他一起隐匿在這大山深處,結婚生子。
隻是羅曼蒂克維持不了太久,就被殘酷的現實打擊,等到文予甯兩歲,貧窮徹底吓怕了她,沒有留下一言半語,隻給文予甯留下了一個素雅好聽、不算俗氣的名字,便離開了這個用黑泥石頭和茅草堆砌而成的家。
文予甯從來沒有怪過她,如果他能跑,他也早跑了,隻是爺爺奶奶待他很好,爸爸也很勤勞能幹,他沒有理由離開。
每到外面刮風下雨的日子,小小的文予甯還能聽到屋頂覆蓋着的破舊茅草和半截瓦塊,發出“嘩嘩”作響的聲音,他是覺得很新奇好玩,但他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卻都心驚膽戰,害怕房子随時會倒塌。
文予甯的童年沒有玩具,沒有遊戲機,也沒有那些五彩斑斓的童話故事書和九十年代末期鼎盛一時的電視劇和音樂,但也算是無憂無慮,爸爸是獨子,他也一樣,小小年紀,家人在地裡渾汗如雨插秧、種地時,他就踮着腳尖拿着飯勺學着煮飯和料理家務,那時候他才不過四歲,家鄉山前屋後,被連綿起伏的山巒環繞,小河潺潺,他的世界仿佛與世隔絕。
村裡的道路崎岖不平,每逢雨雪天氣,道路泥濘,文予甯要去幾公裡以外的地方上小學,村裡讀書的孩子并不多,可文正山記得孩子媽媽是老師,堅決要送他去讀書,每當天氣惡劣,出行便成了一大難題,文予甯抓着褲腿,光着腳,趟着大河、踩着厚重積雪去上學的日子,是他對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桜市雖然算是文予甯的家鄉,可其實真正的桜市市裡距離文予甯的家鄉要六七個小時車程才能走到,而桜市距離首都栾城開車不過三小時。待到文予甯上初中時,父親聽說桜市近年來多産出一種稀有礦産名叫“紫晶礦”,這種礦産在全球範圍内都極為罕見,據說價值連城,當地許多開采公司短期内忽然暴富,而村裡的體力勞動者也都紛紛抛下鋤頭湧入桜市,下了礦井,為了賺那一筆不菲的薪資。
文正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見村裡其他人都賺了錢蓋了房子,甚至還有搬到鄉鎮縣城住上了樓房,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為了能讓父母和兒子過上更好的生活,他毅然決然下了井。
然而,命運似乎對這個家庭格外殘忍,一場突如其來的礦難,徹底改變了文予甯的生活。
由于礦産老闆連日催促,礦井内安全員的一次誤操作,導緻采掘面鑿穿封閉氣腔,甲烷迅速噴湧,礦工帽燈鎢絲迸發的火星點燃了緻命的混合氣體,沖擊波在黑暗的巷道拐角形成真空漩渦,最終引發多米諾式冒頂意外坍塌,巨石滾滾而下,46人在這場礦難中失去了性命,而文正山因為當時剛剛下井,離爆破點比較遠,雖然被埋在地底下8個多小時才被救出,但巨石無情地壓斷了他的雙腿。
經過緊急救援,文正山的雙腿從腰部以下膝蓋以上被截肢,再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
災難發生後,文予甯的爺爺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當場腦溢血,夜裡便離開了人世,而經過漫長的等待和聯合訴訟,礦主責任人在賠償問題上推诿扯皮,最終隻給了文予甯三萬塊的賠償款。這對于一個因礦難而殘疾的工人,對家裡的頂梁柱,以及剛剛轉到鎮裡上初一的文予甯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
文予甯辍學了,離開他戀戀不舍的學校,回家開始務農。
雖然在永堤縣初中僅僅上了一年學,但他學習刻苦用功,成績優異,品格良好,給他的班主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待到文予甯辍學半年後,他的老師王文靜趁着暑假時間,背着一書包的教材和課本,坐了六個多小時大客車、小汽車,跋山涉水,去到阡山鄉,找到了腿上滿是泥點子,正打赤膊在地裡種莊稼的文予甯。
“小文啊,你還好嗎?”
“老師好!我挺好的。”文予甯把從地裡摘的紅豔豔的西紅柿洗了一大盆,笑着遞到了他的班主任懷裡。
王文靜舍不得這個孩子,他初一入學沒多久就被同學推舉為班長,為人熱情,正直,樂觀,勤奮,好學,是所有農村優秀子弟的縮影,王文靜不想這麼一個好苗子,從此靠天靠地為生。
“老師,他不好,他應該去念書……”癱瘓在床的文正山,看到孩子班主任找來了,沒說兩句話,就忍不住捂臉痛哭,“我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拖累他了……”
“爸,别說這樣的話,不管幹什麼,我都能幹好,等回頭存夠了錢,我就砌一個池塘養魚,賺得就更多了,等再攢一攢,我就回學校。”文予甯趁他們說話間,已經在廚房裡做了幾個小炒,把存貨的肉全給做了,殷勤地夾給老師,給老師的碗裡盛了滿滿的飯。
如果隻是窮,王文靜老師尚且有辦法,可文予甯想要重新上學,不單單是錢的問題,而是他的奶奶,現在已經雙眼模糊,記不清人,而他的爸爸,一時半會兒,根本離不開人照顧。
更可怕的是文予甯的父親,由于卧病在床,漸漸的多了各種各樣的并發症,文予甯最怕醫生說出什麼新詞兒,比如尿毒症,比如“需要透析”,任何一項治療費用,都能把他辛苦一年種地賣菜賺的錢,全部搶奪一空。
在這樣的苦難下,他仍舊每天高高興興的,照顧父親的身體,奶奶的心情,還給老師畫大餅,說用不了三年,也許不是明年,就是後年,他就還能上學。
“這是我們二年級和三年級的所有科目教材,你理科好,我隻帶了數理化的書,還有一些我們老師用的教學參考書,都一并帶來,我覺得以你的聰明,你完全可以自學,我十一假期過來考考你,你有不會的,在卷子上标注,我讓别的科目老師寫下解題思路,也給你帶回來。”
“好!”文予甯痛快地答應了。
“還有就是,我不大理解,你們家為什麼隻要了3萬的賠償款,這是終身緻殘啊,我聽說那起事故有賠償18萬,有20萬的,城鎮戶口就算中等傷勢,也有賠90多萬的……”
“啊,不同價嗎?!”文予甯愣住了,床上的文正山更是激動地叫道,“我也聽工友說給的太少了,我們為他劉顯宗賺了那麼多錢,他有保險可以拿,結果出了事,我們搭上一輩子,卻就值3萬!”
他說話像鼓風箱似的抽拉,仿佛要斷氣,又急得咳嗽起來,文予甯連忙給他拍背。
“也可能是我聽錯了,您别激動!”王文靜老師很後悔提了這樣一個敏感話題,等又坐了一會兒,就急忙回家了。
自學,尤其是孤苦伶仃一個人挑燈夜讀,那是很需要毅力的,何況文予甯不但有幾十畝的地要管,還要随時陪奶奶和爸爸去鎮裡醫院看病治療,半年後,王老師來驗收成果了,可等了幾小時過去,文予甯趴在桌上答了所有期末考試卷子,被現場判卷打分後,王老師紅了眼眶。
“好孩子,”她踮起腳,摸了摸文予甯剃得短短的寸頭,“真是個要強的好孩子!你繼續努力,老師一定給你想辦法!”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過去,文予甯的奶奶去世,他的左臂上纏着黑色的孝布時,王老師來了,帶回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直接去桜市,考那裡的私立高中,隻要你被高分錄取,不但能免除你三年學費,還會給你‘特優金’,助力你考上清北,為學校争光!”
“還有這種好事?!讀書還會給我錢!”
“是啊,拿了錢,你能給你爸在市裡治病!”
文予甯和父親都喜出望外,但文正山畢竟有閱曆,隻高興了幾秒,就問道:“是分學期給還是怎麼給啊,怎麼保證肯定能考上清北?”
“分學期給,看期末考試成績,”王文靜道,“你隻要考上全年級第一名,每年能拿5000特優金。”
一學期5000,一年就是一萬,那對2000年的社會普遍工資來說,特别是對文予甯這樣的農民,根本是個想都不敢想的數字。
“可一個學校為什麼這麼想要考上清北的學生,”文予甯琢磨道,“是他們本地生源不夠優秀,沒有那個實力嗎?”
王文靜點了點頭:“那是一所私立高中,也是桜市有名的貴族學校,裡面的學生各個出身名門,來頭不小,而學校的老師也都是名校畢業的高級教師。”
隻是二代三代們實在是帶不動啊,建校十多年來,考上雙一流大學的學生屈指可數,在業界都被嘲笑的存在,學校為了吸引優秀生源,隻好抛出金錢誘惑,設立“特優金”,就為了捕獲清北苗子。
“我要去讀書!”
文予甯不會放過這樣珍貴的機會,他用自制的挑肩背帶椅子,将沒有雙腿的爸爸背在了身後,收拾簡單的行囊,去到了桜市,先找了個半地下室住着,等候夏天的中考。
6月30号,文予甯通過全國統一招生報名參加了中考,等待放榜的日子裡,為了維持生計,離開了他熟悉的土地,不能種莊稼了,文予甯在菜市場裡溜達了幾天後,決定賣魚為生。
桜市多湖水,河流縱橫交錯,擁有很豐富的水産資源。文予甯聽說,在戰江湖裡經常能捕撈到珍貴的淡水鲥魚,這種魚肉質細嫩,味道鮮美,在市場上售價頗高,有時甚至能達到十五元一斤。
這讓文予甯非常心動,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向戰江湖時,文予甯便已經背着漁網,前往湖邊,一坐就是兩個小時以上,他從小打網撈魚技術娴熟,這種釣魚行為對他來說都不算是幹活,更像是消遣和娛樂。
等釣到鲥魚便帶到周圍市場,找到現有的魚攤上前問價,魚老闆往往有自己固定的進貨渠道,可這孩子拎着網兜,被曬得又黑又瘦,眼珠子铮亮,誠懇地發問:“叔叔你買我的魚嗎?批發價,新鮮又便宜,是早上剛釣的。”
就不忍心拒絕,時間長了,他甚至有固定的銷售渠道,一進市場往東走,最大的那家魚販,有最寬敞的魚缸,裡面新鮮活魚亂蹦亂跳,老闆是最舍不得壓價收文予甯的鮮魚,常常甚至比他進貨的地方還多給兩塊,隻是因為文予甯說了帶爸爸來治病,順道等待開學。
可老闆的好心,文予甯不願白白接受,經常把爸爸送到醫院後,他看老闆生意忙,就坐那兒幫忙搬貨打掃衛生,偶爾幫忙賣魚。
“嗬,小文啊,今天這條得有六斤重吧!”
“六斤七兩,剛上稱,這家夥可狡猾了,吃了我不少魚餌。”文予甯把魚丢到缸裡,看到這條大魚在裡面搖頭擺尾,遊得很盡興。
早上市場裡總是人頭攢動,各個攤子生意興隆。文予甯穿着黑色工裝背心和防水背帶褲,正拿着掃帚掃地上的污水,忽然覺得魚缸裡有人,擡頭一看,那是魚缸後面站了一個人,正瞪着一雙大眼睛,聚精會神地望着他剛丢進去的大魚。
……這家夥眼睛可真大啊。
這是文予甯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想起小時候有一陣兒,村裡忽然多了很多花花綠綠的紙,上面都是大美人,聽說有一個電視劇收視率很高,全家老少都愛看,叽哇亂叫,後來主角全是大明星。
但文予甯家裡沒有電視,不知道,沒聽說。
有一天奶奶從鄰居家拿回了幾張貼畫,要貼被燒炕熏黃的牆,文予甯拿着膠布給貼好了,奶奶坐在炕頭,歪着頭看着貼畫。
“這大姑娘一個賽一個的,真漂亮啊,”奶奶笑着問文予甯,“大孫兒啊,你看你喜歡哪個,将來照着找,給你當媳婦兒。”
文予甯嗤了一聲,奶奶真是越發糊塗了,填飽肚子都不容易,還找媳婦。
他随便擡頭,看了一眼那電視劇海報。隻覺得中間眼睛最大的那位最漂亮,可惜是個女孩。
可惜……什麼?
為什麼可惜?
文予甯摸了摸頭,摸不着頭腦,那時候他才十三四歲,朦朦胧胧的,隻是不明白。
等到十七八歲的現在,不辍學的話,他都高二了,才終于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對女人不感興趣的男人。
老天竟戲弄他到這步田地,真是令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