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今日大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自清晨便不絕于耳,幹旱了大半年的繁忙都市,終于飲飽了水,道路和大樓,都披上了一層朦胧的紗衣,六月夏日的燥熱瞬間一掃而光,空氣中有着絲絲涼意。
“糟了。”王若明一大早看到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心情就很不美妙。
“王隊要糟。”馬原一大早看到外面的雨,就不想回局裡,特别是現在看到文檢察官,心裡就那樣式的,形容不上來的别扭。
“把雨衣遞給我。”尹長春一大早看到外面下起了雨,歎了口氣,臨出門時不但拿了一把傘,還讓屋裡正在穿鞋的孩子将備用雨衣遞給了他一件。
今天是文予甯檢察官在莊嚴的階梯會議室中,向警局中高層同仁詳盡闡述“陳笑傘入室強/奸殺人涉/黑案”偵破曆程及寶貴辦案經驗的特殊日子。
此次“經驗交流會”,上級部門高度重視,明确指示名單上列有警員必須參與,無論身處何崗,執行什麼任務,必須克服困難,務必準時出席。
盡管室外大雨傾盆,道路濕滑,開會的時間又很早,但警界的同仁們仍舊在清晨八點便整齊劃一地端坐于會議室之中,靜候會議開始。
時至今日,陳笑傘已曆經繁複的司法程序,最終落得身陷囹圄的結果,蹲在牢裡,等待他的是法律公正的裁決。
文予甯站在講台後方,斯文地戴上了眼鏡,掃視台下。他近視200多度,不算嚴重,平時嫌麻煩不愛戴眼鏡,除非想認真看清對方的細微表情……就像今天這個場合,他就戴上了。
此刻,他身着首都最高檢察院标志性的黑色制服,白色襯衣光潔如新,一絲褶皺都沒有,金色夾子在紅藍相間領帶上熠熠發光,一米八五的身高頗具威懾力,在講台後面,身姿挺拔,每當有警局幹部步入會場,向他打招呼,他總是微微颔首、面帶笑容,作為回應。
九點整,伴随着總警司魏文鋒的開場詞,經驗交流會正式拉開帷幕。此時,仍有數名警員匆匆跑來,滿臉焦急。然而,調查官周齡早已站立一旁,毫不留情地攔下了遲到的同事。
“抱歉,有言在先,過時不候。”
“可就差兩秒啊,我剛從外地趕回來……”一名警員懊惱地解釋道。
周齡漠然地推着對方的肩膀,關上了會議室那帶白杠的藍色大門。
會議室内的所有人都看着門口,聽到關門聲,不自覺地挺直了腰闆,整理警服,神情肅穆。
“各位同僚,上午好。今天,我非常榮幸能夠站在這裡,與大家共同回顧并分享‘陳笑傘一案’的偵破過程。”
文予甯的聲音清晰有力,擲地有聲,穿透了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
“我還記得,這起案件發生三個月後,我在閱讀警部内參時,了解了案情概況,當我撥打電話給咱們刑偵大隊王隊長,意圖獲取案件的詳細資料時,他讓我哪涼快上哪去,不要搗亂……”
衆人立刻瞠目結舌地看向大隊長王若明,沒想到一開始就這麼勁爆,王若明緊攥雙拳,如坐針氈,總警司兼督察長魏文鋒和局長李立申不禁同時皺眉,瞪向了他。
“後來,是宿安刑偵隊長張立佳,給我發來了詳細的案卷内容。我在這裡,不是要攻擊王隊長,那時候我知道他已經不眠不休一百多個晝夜,忙得是腳不沾地,隻是我想引申一個破案最關鍵的要點——”
他轉身用光标指向屏幕那四個大字:“情報分享。”
這件事文予甯一定是有氣的,但後來他破案了見到王若明,沒有表達過他的不滿,當然王若明就沒有道歉過,隻是在整個初期,他接觸案子的時候,就深深地因為内部人員彼此不分享情報而很生氣,這導緻幾批人都為同一件事打轉,但拿回來的消息不是互相重疊、就是互相有悖,在上面浪費了不少時間。
“這件案子真正令人稱奇的是‘事後處理’,”文予甯道,“法證人員進駐現場多次勘察,竟一個指紋都沒有,甚至一般嫌疑人會忽視的門把手内側、受害人指甲、窗戶擱楞,全都被擦滅了罪證。這說明了嫌疑人絕不是一般人,而是有反偵察和行兇經驗的人。”
所以到這裡的時候,文予甯就完全放棄了對貨車司機夫婦周邊人的深入調查,因為他看得出來,這樸實的夫妻根本接觸不到那種作惡多端且經驗豐富的人。
接着他就把方向對準近來宿安的大案要案,以及連環兇殺案件,可是當時宿安連續三年來沒有惡性事件,文予甯和警部人員在調查過程中,一樣陷入僵局。
著名提刑官宋慈說過:“每念獄情之失,多起于發端之著;定驗之誤,皆原于曆試之淺。”
意味着冤案多因初查草率,誤判皆因檢驗者經驗不足。文予甯在沒有新線索的時候,隻得埋頭一次次翻看周邊所有證詞,無論有用與否,先把案卷翻爛。
其中有三人分别提到案發前一天,“宿安西水湖别墅剪彩慶典,十分吵鬧,從中午持續到晚間,陳氏集團祖宅附近,大宴賓客”,雖是環境證據,可卻有一人,像是随意說了一句,“陳老總從來不回宿安”,這句話讓文予甯心生疑窦。
因為陳笑傘是宿安本地人,即便飛黃騰達後在首都開創事業,但如今他四十五歲,沒道理二十多年一次都不回老家,何況他家裡還有幾方宅基地,數量可觀,價值不菲。
文予甯把關注點落到這個傑出企業家身上,他的履曆太過優秀,一路高歌猛進,接連高升,像是坐上了順風車一樣一路開挂,先是投資後是創業,二十多年來凡經手事業從不受挫。而他的起點又非常的低,中學肄業,五年教育空白,搖身一變,就是學成歸來繼承家業的一枚海龜。文予甯從以往經驗來看,這種人除非個人能力極強外加自律和自強,沒有半分污點,否則……就是有專門的人,為他清除污點。
文予甯立刻調取他的人脈關系網,這一查可真不簡單,陳笑傘背後猶如樹狀圖一般,保護傘竟有16條之多,而他的雙親更是宿安當地首屈一指的人,他從不缺人為他善後,甚至初中時期因為“疑似猥/亵”而被帶過警局,不到兩個小時,就因為“誤會”而被放出來,隻是,後面就奇怪的消失了五年,沒有再上學。
“這一條被陳家父母層層隐瞞的‘污點’,是由宿安市龛霞區冒鳴路三灣鎮地方派出所一位見習警員宋玺,通過‘大數據恢複’技術,給我拿到的重要線索,”文予甯望向前方第十一排最後位置,那名身穿單薄又突兀淺藍色制服的女警員,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縮起了肩膀,“是她給我打來了電話,說她在維護内部網站時看到過這一張被删掉三回的出警記錄。”
文予甯舉起手裡一張泛黃的“出警單”,當時年方18的陳笑傘被抓了個現行,帶到了局裡,隻是沒過多久,就被他的監護人帶了出去,可這張出警單是整個案子的最關鍵線索,它證明了陳笑傘有前科!
喝得酩酊大醉的陳笑傘,在車裡睡得東倒西歪,少時發生過的事即便過去了那麼多年,父母仍然聽說他要回老家便立刻變了臉色,這種“舊事重提”令他窩火,所以他在晚宴上喝得特别多,父母又勒令司機盡快把他送回。
一路開了六個小時,司機中途慌忙把車停在一片低窪平房的路邊,去到公廁解手時,陳笑傘透過車窗,迷蒙的濁目裡,看到一個穿着睡裙從家裡拎着桶子出來倒的少婦,他看到她裸露的白皙的小腿,仿佛看到了十八歲時令他熱血上湧的女同學。
于是,他尾随進了她的家裡,行兇作案,殺人滅口,還驚醒了她一對子女,随即橫刀刺去。
文予甯在多次要求參與破案的過程中,反反複複把自己的電話告知宿安與首都警方,他們都認為“這跟你一個桜市檢察官有個屁關系啊”,隻有那位見習女警宋玺,默默記下了文予甯的電話,聲音顫抖地告訴他,她有重大發現。
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注視到她的身上,她更感到緊張和無措了。
馬原無語地搖了搖頭,啼笑皆非地跟尹長春對視一眼。
隻怕這越級上報的見習警官,在原籍是再也待不了了。
“我把她調來。”尹長春看出馬原的意思,輕聲對他道。
馬原點了點頭,繼續聽這文檢察官夾槍帶棒的講座。
“至于他的保護傘到底有多少……”
幻燈片一轉,會議室裡頓時一片嘩然。
王若明定睛一看,自己赫然在陳笑傘的“枝幹”末梢。
“什麼?!”他當即眉頭一皺,簡直就要怒了。
“别别,”馬原攔住道,“你往右下方看,你看看那個姓李的!”
王若明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裡面竟然還有他們局長大人,李立申。
可随着文予甯鼠标幾轉,更多位高權重呼風喚雨的人,都在上面,甚至包括了把他從地方調來的副檢察長,邢昌譽,他和李立申是“師出同門”的關系。
“這死基佬是瘋了嗎?!”馬原心中詫異道。
可就在大家嘴巴越張越大,台下領導臉色紛呈時,文予甯再次轉動二級頁面——連他自己,都赫然出現在陳笑傘的保護傘枝幹上!
隻是他的連接點,正是邢昌譽,而他們二人的關系,用簡單四字概括,是“知遇之恩”。
“我知道此刻各位同僚看到熟悉的名字,都很堂皇,也很緊張,很怕自己也被牽連上。但我要告訴你們,”文予甯站在陳笑傘名字前面,背後樹狀圖上的人名和職稱,在他臉上随着光影,起起伏伏,“最複雜多變的,莫過于人心。人心之詭谲肮髒,實乃世間無雙。在座的各位,不要自縛手腳,自戴鐐铐,更不要怕被攀誣,和攀誣别人,因為清者自清,法律是衡量人性的準繩。”
台下的衆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雜陳,這場風暴已經來臨,無論他們是否願意,都必須卷入其中。文予甯看起來是個攪局者,或者也是個布局者,隻是他究竟是棋子還是棋手,就不得而知了。
散會後,各路人馬内心凝重,卻都笑着走出會議室,“小文膽兒真大”,“外國回來的嘛,說話方式都不一樣”“哈哈哈初生牛犢”“人都三十多歲了”“其實還不到三十”“還是年輕氣盛啊”“要我說,是水土不服”“英雄主義”各種心裡真正的聲音,不會外露一句,更多的是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們的領導幹部太老實,”邢昌譽道,“所以,我需要不老實的人加入,攪動這一潭死水。”
……這人也确實不負所望,才來幾個月,就大咧咧把他邢昌譽的名字寫到了罪犯的保護傘名單上,也按規定被監督部門反複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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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雨越下越大,文予甯将辦公室的窗打開,站在細雨霏霏前。
“正好補補水。”他閉着眼睛,任憑雨點密密麻麻,浸濕他的臉,高高興興地接受着這天然美容療法。
桜市常年多雨、多雪,來到首都還不到半年,他感覺自己的臉都快幹裂了。
隻是忽然聽到機動車引擎連續響起的聲音,幾大隊長陸續開車,駛出了警局大院的門。
“都很忙啊。”文予甯喃喃道,随即目光一頓,“那是誰?”
他轉身從桌子上撿起眼鏡戴上,又往門口看去,左右兩個莊嚴肅穆的石獅子左側前方,有個矮小佝偻的身影,正在默默淋着雨。
“文檢察官,我剛出去打聽過了。”
他的調查官邰曉敏說道:“那是這局裡有名的一景,下雨必會出現的人。”
文予甯接過了一沓檔案,紙張幾頁,很薄,案子内容卻很沉重。
寫的是一個年輕媽媽帶着孩子去奶奶家,路上忽然下起了雨,她覺得離家隻有不到一百米路程,就讓孩子在屋檐下等着,她回家去取傘。
等到她拿着傘小跑出來時,孩子已經不見了,這一别,就是十二年,從此,這位母親再也沒有打過傘。
“接手人早已換了好幾茬兒,王隊長問過一次,從此就盯上了他,每回下雨都要來局裡找王隊長,說她的孩子還沒找到,”邰曉敏道,“八年前全國接入DNA寶貝回家尋子計劃後,她的基因也輸入進去過,王隊長是盡到責任了,但可惜到現在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每次下雨她都會更嚴重一些,隻要一看到王隊長,又是下跪又是哭鬧,所以局裡人都很沒辦法……文檢。”
沒等她說完,文予甯已經拿起了傘,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我聽别的同事說,她一旦纏上一個,就絕不會放過……”
“那就看着她淋雨?”文予甯皺了皺眉。
“……沒人理的話,就走了。”邰曉敏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