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警察還是醫生,看多了人世間的苦痛與别離,有時不是心狠,而是麻木了。
“文檢,我們目前手上涉案金額超過百億的案件就有三個,其中一樁還是被你強行攔住你要自己查的,”周齡不客氣地說,“全國又有多少失蹤兒童沒有回家,多少母親或父親困在孩子離開的那一天,無論晴天還是雨天,難道,都能被你救贖嗎?你總要分個主次吧?!”
……直男說話總是很傷人的,文予甯自己吃得多長得壯,精力十分旺盛,到處喜歡攬活,特别是髒活累活,可也要把他們倆調查官給累死了。
文予甯哼了一聲,昂着頭大步出門:“可我偏要管。”
等他走近那個被淋濕的母親時,心裡稍稍安慰,他看到了刑偵三隊大隊長尹長春,正打着傘拿着雨衣,遞給那個失魂落魄的母親。
“你起來吧,王隊長不在,你先把雨衣披上,别着涼……”
話音未落,她擡起頭,看到文予甯撐着一把黑傘,對她微笑。
“去我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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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文予甯被秦素萍纏上了?!”
馬原大吃一驚,甚至有些幸災樂禍,驚訝地望着尹長春。
“确切地說,是他纏上了秦素萍,”尹長春低頭将已經幹了的傘收攏起來,“他出差去了她老家。”
“他竟然相信她說的瘋話?”王若明納悶道,“她後面所有證詞,都是說她做的夢。”
像是“我寶寶在夢裡長大了,跑得很快,長得很高”“他特别孝順,還幫我幹活哩!”,十二年過去,她有關三歲兒子還活在世上的“最新證據”,都來自于她的夢。
往往等到她說這些時,警員便不再記錄了。
她瘋了,盡管她看起來和正常人一樣,隻是祥林嫂似的,非常啰嗦。
“噢,夢了這麼多啊,”文予甯支着下巴認真聽她說的話,“動不動就托夢給你,真是個溫暖的孩子啊。”
“是的,是的,他一向是個貼心的娃娃!”秦素萍高興得想哭,很多年沒有人能這麼耐心聽她說話了,包括她的丈夫,都在孩子丢失的三年後,因為忍受不了瘋言瘋語的她,而選擇離開了她。
尹長春坐在沙發對面,望着文予甯和他身邊筆耕不綴、沙沙記錄的調查官們,有些聽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揶揄她。
文予甯檢察官消失了幾個月,好像全心全意去找孩子了。
可在進入秋天後,他竟帶着喜訊回來了,還有秦素萍送來的,由她失散很久的兒子親手寫下的紅色錦旗,一并送到了警局裡。
“孩子真找到了?!真的?!活的?!”
“我的媽啊!小軍被找到了?!”
王若明和馬原都忍不住驚叫起來,尹長春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人,笑着跟他們分享這一份喜悅。
“孩子是被秦素萍的遠方表親給拐走的,拐到了鄉下撫養,根本沒走多遠!這十二年間,孩子明明活着,卻像是因為心有靈犀,總是在夢裡,給他可憐的母親送去他還活着的消息……”
“這就是母子連心嗎?!可文予甯,不是,我們神通廣大的檢察官大人,是怎麼發現的?!”
“他住到了秦素萍的家裡,看到她家門口整整齊齊擺放的南瓜,一個個長得橙紅色非常漂亮,又圓又大,一樣大小。細問之下,秦素萍說她素來喜歡南瓜粥,是她的遠方表親送來的。”
“原來那表親雖然做了喪盡天良的事,拐了她的孩子,可到底還是良心不安,一年會來看她一次兩次,回回帶南瓜。文檢察官隻戴着眼鏡,仔細觀察,說那‘南瓜是精心挑選的,用心絕不一般’,直接坐着毛驢車暗中去鄉下走訪那表親,結果,小軍正在田裡插秧呢,種的就是這大南瓜!”
幾個年輕的警員聽到這裡,忍不住紅了眼睛,因為他們見過那失魂落魄、淋着雨的母親,他們都為她感到高興。
錦旗上的字雖然歪七扭八,但是小軍親手寫下的,每個警員都去現場瞻仰了,隻是上面寫的字,是“送給人民檢察官”!
局長的臉更黑了。
“石獅子前面丢了崽兒的母獅子”,這一警局“下雨奇景”終于落幕了,可是,為什麼偏偏是由檢察官來結束這一人間慘案呢?!
局長怒不可遏,對着手下衆人一通斥責,指責他們辦事效率低下、成果不佳,衆人垂頭喪氣,一聲不吭。
文檢察官榮耀班師回巢,邰曉敏問錦旗挂哪兒,他笑着在辦公室裡轉一圈兒,決定挂在門廳對着的正前方。
“這樣誰走進來第一眼,都能看到了,嘿嘿!”
周齡無奈好笑:“還嘿嘿呢,咱們越發處境艱難了。文檢,咱啥時候去檢察院辦公啊,這警局容不下我們了。”
“哼,”文予甯倨傲道,“待不待在這裡,是要看我的氣度,我容不容得下他們,要看他們各自的本事!”
相關人等發現尹長春跟文予甯還算交流比較多,都請她出面,這尊大佛來了不肯走,可他要不走,他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尹長春不想讓他走,可卻也拗不過他們,于是決定跟他談談。
這一晚上,淩晨時分,文予甯辦公室裡依舊亮着藍光,檢察官獨自對着電腦,不知道在忙什麼,自從他來到這裡,就好像把工位當家,很少離開局裡。
幾聲敲門後,文予甯道:“請進。”
一看是位女同事,當即把辦公室的燈全部打開,囑咐道:“不用關門。”
尹長春笑了,輕聲問道:“沒有打擾你工作吧?”
“微不足道的事情,才放到晚上來做,”文予甯給她倒了杯茶,遞給她,“您不是來趕我走的吧?”
“不,說實話,我很感激你,”尹長春雙手抱着溫暖的一次性水杯,“是出自于我個人,秦素萍的事。”
“明白,”文予甯點頭,輕輕阖了一下眼睛,“都是母親。”
三位隊長經他評判,尹長春實力最強,能力最突出,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性别的原因,竟屈居那兩位隊長職務之下,讓他心生不滿。
不過,沒關系,日子還長,他來這裡,就是帶着任務來的。
“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盡管開口。”文予甯道。
“其實,說來有些冒昧,”尹長春目光中盛着溫柔和關切,“我是想說,你有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
文予甯自信哂笑:“您是指什麼?局裡對我性向的揣測嗎?”
“這倒不用我擔心,您一向敞開櫃門,也不怕人議論,這種事在咱們首都,也不少見。”尹長春說道。
文予甯笑了,他向來喜歡聰明人。
“我是說,咱們内部網絡的‘在逃人員信息名單’,也就是獵狐平台,每次登陸雖然沒有顯示具體id,但有次數記錄。王隊長和馬隊長據我所知,沒有在通緝要犯,可我發現近來登陸次數,已經超過了一萬八千次,常常在夜間登陸,而我們局裡有權限的人,不出一個手掌……”
她眼見着文予甯一貫平靜從容的臉,有短暫的停滞。
“你在找誰?對方正在被通緝嗎?他犯了什麼案子,是A級,還是B級?”尹長春認真問道,“請讓我幫你。會上你說過,我們公檢人員,要‘一緻對外’。”
文予甯手上空了的紙杯,不知不覺被他捏成一團,掉在地上。
他不禁苦笑一聲,仰靠在沙發上,看向窗外被雨洗過的夜空。
隻是很快的,他便接受了這個提議。
尹長春在發着藍色熒幕光的電腦上,終于看到了那個被搜索一萬八千次的名字。
成澄星,詐騙犯。
最長服刑時間四年,最多涉案金額,120億。
他鼻青臉腫舉着牌子,站在警方給囚犯驗明正身的鏡頭前,露出一抹不羁天真又純良無比的笑來。
尹長春驚訝于他有那樣一雙大眼睛,跟演格格而走紅千家萬戶的女明星似的,别無二緻的漂亮奪目。
“他是不是很帥?”文予甯歪着頭,随着尹長春的目光一起,也溫柔地看向電腦裡的成澄星。
“啊,是。”
她有些慌張地答應了一聲,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同性戀人士交談,隻是輕輕敲打着鍵盤,查看着關于成澄星的所有詳細犯罪記錄。
成澄星詐騙金額巨大,涉及多起跨省案件,手段狡猾多變,轉為污點證人服刑出獄後,竟一犯再犯,如今下落不明。
尹長春不禁皺了皺眉,看向文予甯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複雜。
這幾樁案子雖然多發生于桜市,名字對于尹長春來說,卻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這個案子曾在無數次案情分析會上被提及,成澄星作為詐騙團夥中的一個重要成員,已經服刑出獄;陌生的是,他從未想過這個名字會與自己眼前的這位履曆金光閃閃、前途一片燦爛的同事文予甯,産生如此緊密的聯系。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尹長春這句話說得很艱難。
“我們發生過親密關系,”文予甯糾正道,“我想他應該算作我的夫人。”
尹長春沉默了,獵狐平台上方logo,一隻紅色狡詐又美麗的小狐狸,正在調皮地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