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不期而遇,都是早有預謀。
可惜成澄星明白這句話時,已經是很多年以後。
此刻他尚未領悟,隻是看到如同橫空出世般驟然降臨于昏暗地下拳擊場的文予甯,其身姿挺拔、氣質高雅,與周遭那股野蠻、粗犷、卑劣的氛圍格格不入,就如同一隻孤傲的高腳白頂鶴,因為身世堪憐,被意外扔進一群喧嚣的野雞瘋鴨之中,顯得那般突兀,那般不協調。
不适,成澄星感到心裡非常不适。
隻是,周遭如沸騰般洶湧的歡呼聲已經将比賽的氛圍,推向了高潮,裁判分别念誦參賽二人的名字,并特意提到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走下賽場,打死打殘,概不負責。
成澄星聽到了裁判員的報幕聲,這是羅伯特和文森特的對決。
文森特?
你還整了個藝名?!
一聲尖銳而短促的哨音劃破上空,比賽拉開序幕,羅伯特和文森特,正式開打!
拳手羅伯特,是一個肌肉虬結、眼神如炬的黑色猛獸,又名黑豹子,在他老家那是專門打職業聯賽的人,格鬥多年,經驗豐富,與文予甯這名不經傳的小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羅伯特面對這樣的對手,根本認不出他是同校的校友,先是一番廢話套話髒話,非常嚣張,文予甯回之以沉默,接下來,羅伯特專心緻志應對比賽,每一步移動位置,腳步的每一次變換,都伴随着地面一下下有節奏的震顫,每一次出拳,都裹挾着呼嘯而去的風聲。
文予甯面對羅伯特這樣迅猛的攻勢,并不急于反擊,而是來回閃避,右臉挨了兩拳,給羅伯特造成自己孱弱的假象,接着采取了靈活的策略,一次次側身、舉臂,一味隔檔羅伯特的鐵拳。
他雖然經驗尚淺,開始系統訓練的時間不到半年,但學霸自有學霸的優勢,前期憑借敏銳的觀察力和嗅覺,很快判斷出羅伯特的攻擊路線和慣有打法,在一次、兩次挨打後,故意挑選了羅伯特輕蔑一笑的有利時機,眯起眼睛,屈膝擰轉,以足以鑿穿鋼闆的鋒利拳頭,擦着羅伯特的耳廓掠過,猛烈一擊!
觀衆席上衆人驟然屏息,羅伯特瞬間左耳嗡鳴不止,甩了甩頭,皺眉感到不爽。這種不爽,不是來自于身體上或筋骨上的鈍痛,而是耳膜的失聰,讓他的心不住發沉,而文予甯捕捉到對方因這一拳發力過猛而短暫失聰的0.02秒,左勾拳如毒蛇吐信,精準切中了羅伯特的肋下舊傷,拳擊手套皮革與骨骼相撞的脆響,讓四周的籠網都震起一串串波浪。
“黑啊,真黑啊!”
“我是說那白皮膚的少年,還真不是說那黑人。”
台下觀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竟挑軟肋去打!”
“廢話,不先發制人這會兒都要重傷了!”
“這黑人的勝率可是98%!”
果然,羅伯特挨了兩下都有了暗疾,瞬間發怒發狂,掄起招牌式的死亡旋風拳與無敵掃盲腿,暴雨梨花似的向文予甯攻打!
“哎呦!”成澄星看到文予甯中了招,連忙捂上了眼睛。
“打!打!打!打!”
“羅伯特加油!小黑沖啊!”
随着場上局勢不斷變化,觀衆的歡呼與叫嚷聲鬧成了一鍋粥。
文予甯在羅伯特的猛烈攻勢下,身形如同暴風中的柳絮,左右飄忽,閃躲不及時隻能貼地滑行,抱着頭時而往左滾,時而往右滾,躲避着每一道足以緻命的拳風和腿影。
“你倒是看啊,咱們花錢來是幹什麼的!”
孫志奇看到成澄星一直捂眼捂臉,大惑不解,拉開他的手,成澄星皺着眉心往台上看,文予甯挨過了那陣毒打後,沒有被羅伯特的攻勢壓垮,反而在一次次的閃避中尋找着反擊的機會。
他的眼神愈發銳利,通過腹式呼吸來激活副交感神經,降低心率,随着吸氣4秒,屏息4秒,接着呼氣6秒,從而緩解緊張情緒,他的目光穿過前方的羅伯特,停到了他的右後方,成澄星的位置。
成澄星的座位靠近羅伯特,是他的後援團。
這一想法進入他的腦神經,就跟打了一發高濃度的興奮劑似的,他的鼻翼開始劇烈的翕動鼓起,就在羅伯特的一記重拳即将擊中他面門的瞬間,身形一側,同時反手一拳,精準地打在了羅伯特的腰部!
“看招!”
文予甯一聲暴喝,羅伯特身形一晃,嘴裡說着俄式髒話,痛得鼻梁緊縮,出現好幾層皮,攻勢頓時受阻,痛得腎部内傷,文予甯趁機而上,一連串的組合拳如同狂風驟雨般傾瀉而出,讓羅伯特應接不暇。
“加油加油!”
“羅伯特加油!”
觀衆的呼聲更加熱烈,他們大多數人都買了羅伯特的股,這裡羅伯特雖然不常來,出場費很貴,但羅伯特勝率高,一直是這地下拳擊場穩賺不賠的大股東,沒幾個人為文予甯的出色表現而歡呼雀躍,因為大多數人不願讓他赢。
他也不可能赢。
“文森特!文森特!文森特必勝!”
突然,場邊有人高呼起來,這格格不入的歡呼聲,來自于成澄星,他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了羅伯特的右後方,不但讓他周圍的人都莫名其妙,甚至羅伯特的右耳尖,都跟着詫異地動了動。
“你瘋了?!”姜鵬捂住了他的嘴,“我們給他投了多少錢你忘了?!”
“我不管!”
“啊啊啊啊!”姜鵬叫着甩開了手,虎口被成澄星狠狠地咬了一圈兒牙印。
孫志奇臉色發青地看着他。
“文森特,文森特!”
成澄星不管不顧地大喊起來,姜鵬的話讓他心裡更不好受了,這是什麼情況,好像他花錢雇了羅伯特來揍文予甯似的,他好像變成了霸淩的幫兇。
“Vincent,You are my superhero! ”
“I love you!”
為了急速扭轉局勢,成澄星開始越來越沒下限。
這呼喊聲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讓原本沒有勝算的文予甯像是吃了大力菠菜似的,拳頭如同疾風驟雨,每一擊都帶着破風之勢,重重地落在羅伯特的身上。
羅伯特雖然經驗豐富,但在文予甯這亂拳打死老師父一般猛烈的攻勢下,也顯得有些狼狽,腳步踉跄,疲于防守,漏洞百出。
但黑豹子終究是黑豹子,他突然矮身切入内圍,左手虛晃,佯裝攻打文予甯下颚,文予甯立刻以右拳隔檔,而黑豹子卻以違背人體工學的角度刁鑽地自文予甯腋下鑽出,同時猛地向上揮拳!
一下兩下重壓震蕩,文予甯的汗珠順着眉骨滑進睫毛,流淌在他白皙清秀的面容之上,他連忙轉頭意圖甩掉汗珠,同時防守腋下,羅伯特已裹着熱浪,虬結的肌肉群随着勾拳軌迹恐怖贲張,壓到文予甯眼前,招牌式的死亡旋風拳連續使出,文予甯躲閃不及,硬生生接了幾拳之後,鮮血從頭上暴烈開來,咣當一聲,向後,倒在了地上。
裁判員倒數計時,聲音在空曠的場館中回蕩,每一個數字都像是一顆沉重的石子,投入到成澄星緊張的心中。
“十!”
“九!”
“八!”
“七!”
成澄星抓着四周籠網怔怔地看着倒地流血不止的文予甯,期待他千萬不要站起來。
而文予甯則心如明鏡似的,閉着眼睛,聽着裁判聲音洪亮而清晰,渾身疼痛的肌肉緊繃,痛苦自上而下蔓延開來。
這種痛苦,不是來自于身體發膚,而是來自于沉重的心裡暗示。
完蛋,要輸了。
從成澄星敞開口的書包裡吐出一隻拳擊手套開始,他就像偵探一樣開始搜尋羅伯特到底有什麼能吸引成澄星的地方。
如果是來自吉爾吉斯斯坦的異域風情還是黑色的皮膚,那頂多三天,也就稀奇夠了,為什麼還要每天放學都沖出教室,坐上羅伯特的摩托車呢?
他甚至遷怒于一旁的孫志奇。
你難道就放心讓那麼個黑人,把成澄星拐走嗎?!
他是外國人,外國同性戀人數比本地想來要多,民風也更開放,看羅伯特平日作風,也能猜想一二,你難道就放心長得跟個奶油蛋糕似的成澄星,被個黑人帶走嗎?!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自從孫志奇第一次去到羅伯特的家裡,看到他一大堆黃/色男女碟片以後,就把心放到了肚子裡去。
可文予甯一無所知。
每個學習到深夜的晚上,他合上書本,仰面朝天,透過地下室那一扇逼仄的小天窗,看向蒼穹明亮的星空,都忍不住長歎一聲。
他竟貪戀世上如此奢侈的東西,成澄星,他是多麼不自量力。
可是,如果僅僅是面皮漂亮,以文予甯這種自視甚高、頗有傲骨的人,也不會對成澄星癡迷多久,偏偏,偏偏成澄星是個心地善良又非常可愛的男孩。
他一個個音标朗讀給文予甯聽,一個個糾正他土氣死闆的發音,瞪着他一雙大眼睛,耐心細緻地把文予甯的英語口語糾正過來,且要求很高,要“正确且洋氣”。
那一個多月,共42天的“放學輔導”過程中,成澄星比1對1的家教都要認真和負責,真就把文予甯這先天不足的“短闆”給補齊了。
“這盤磁帶你至少要聽20遍。”成澄星把從家裡翻找出來的外教英語經典版本磁帶,送給了文予甯。
文予甯點頭,拿到家裡,聽了至少200遍,直到能夠倒背如流,完全掌握了發音位置、方式和語感。
“Phenomenon,看我嘴型,”成澄星糾正道,“讀音是[f????nɑ??m??n??n]。”
“佛鬧你弄。”文予甯卷起舌頭,艱難地吐露一句。
“m??,看我,m??,”成澄星又讀了一遍。
“腐腦泥呢。”文予甯說完,知道明顯不對,不禁低下了頭。
“咪,咪,咪咪咪咪!”成澄星怒了,把書一摔,忽然走到他跟前,伸手進他的嘴裡,抓出了他的舌頭,“你給我咪,咪,咪!再給我泥,我弄死你!”
“……咪。”文予甯吐着大舌頭,看着近在眼前的他,含糊地說了一句。
成澄星側過耳朵,站在他敞開的兩腿之間,忽閃着大眼睛,跟裝上了馬蓮蝴蝶的翅膀似的,睫毛張合,仔細辨别。
文予甯連續說對了三回,成澄星才甩開了他笨拙的大舌頭。
成澄星是個較真的人,認真的人,也是個好人,他費心費力教好了文予甯的英語口語和聽力,不但分文不取,等到文予甯超過了他,拿了全年級第一,他還真心誠意地為文予甯高興。
他是個讓人眼前一亮,“帥氣的男孩”不假,又是一個“好男孩”,不知不覺的,這種心思,在文予甯的心裡,逐漸扭曲、變形、醞釀、發酵,變成了“他應該是我的男孩”。
至于為什麼,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