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傾瀉而下,将身體澆得濕透。
他卻頭一回感到燥熱無法纾解。
心中郁結的情緒積攢在胸腔,令他雙眼充血,眼尾绯紅。
水霧彌漫,條條青筋盤虬在手背上,爆裂鼓動,仿佛要把血管撐破,讓他在理智與瘋狂中掙紮出一絲痛苦的顔色。
水流嘩嘩不停,男人撐着浴室的玻璃門,吐出長長混濁的氣。
随意撈起浴巾裹着身子走出去,點着煙,有些煩躁地望着窗外夜色。
被潮濕浸透的夜晚,燈火也是朦胧的,他的眼睛也是朦胧的。
霧色霭霭,男人高大的身形陷于黑暗裡,黑影瞳瞳,唯有指間的一點紅,如明燈般點亮。
寂寥又深沉。
性感又落寞。
羅維依舊靜默地站在他身後,響着可靠忠誠的聲音:
“先生,機票要改簽嗎?”
他卻長久未能回應。
直到指間的紅快要熄滅,才似輕笑般歎息:“改吧。”
-
舒漾率先見到的是羅維。
他比費理鐘先到,拎着個行李箱,走路的姿勢也一闆一眼,邁步的間隔都分毫不差。
“我小叔呢?”
舒漾跨坐到副駕駛,兩隻眼睛到處張望着。
“先生還有别的事,晚點到。”
羅維不聲響地踩下油門,他連開車都是一個頻率,不算快也不算慢,折中的速度。
看着車輛緩緩行駛在道路上,舒漾收起略顯失落的表情,懂事地點頭:
“小叔一定累壞了吧,等他回家,一定要讓他好好休息。”
羅維卻難得撇頭看了她一眼。
隻是匆匆一眼,卻也沒說話。
舒漾感覺到,羅維對她的不滿似乎又多了些。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帶着幾分怨氣,與平日裡他仿若機器人般的平和不同,有些尖銳,刺眼。
敏銳察覺到這點後,舒漾靠在座位上沒說話。
她其實想問的,想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但這樣凝重的氣氛下她根本無法開口。
直到車輛拐過岔路口,路過一間花店,舒漾才出聲:
“放我下去吧,我要去花店買束花。”
羅維擰着眉,似乎有些不情願。
但還是徐徐将車停在了道路旁,少女則腳步歡快地跳了下去。
在花店挑選花束的時候,老闆娘笑盈盈給她推薦各種花,還問:“是送普通朋友,男朋友,還是送長輩?”
舒漾猶豫片刻,不知該怎麼回答。
老闆娘看出她的窘迫,笑了笑:“如果有自己喜歡的花也行,主要還是傳達心意。”
心意。
她的心意嗎。
舒漾聽着有些恍惚。
琳琅滿目的花朵綻放着,點綴在五顔六色中,被噴灑了露水,香氣四溢,過分濃香反而讓人無法分辨原本的氣味。
舒漾的視線卻逐漸聚焦在一束藍色鸢尾上。
細長的枝幹撐起橢圓花苞,在頂部合抱着飽滿曲折的花瓣,底部的藍色花瓣舒展開,露出花蕊間黃白相間的紋理。
“我要這束。”
舒漾對老闆娘說。
等舒漾坐回車上,看見羅維有些不耐地抿着唇。
雖然他什麼話也沒說,視線掃在她手裡捧着的花上,卻又暗含隐隐不滿,在那張本就缺乏生動的臉上十分突出。
或許在他看來,舒漾總是愛沒事找事。
明明他們可以直接回家,她卻非要在中途停車去買這種沒用的東西。
舒漾沒有理會他的眼神。
低頭聞了聞花束,是香的。
希望它能留香久一點。
這樣費理鐘收到花時,就會聞到與此刻同樣的香味。
在臨近市中心時,道路忽然變得擁擠堵塞。
晚班高峰期讓車流停滞不前,行駛變得緩慢。
而在這時,羅維忽然瞥了她一眼:
“小姐,你可以更懂事點。”
“先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陪你玩樂。”
聞言,原本歡欣雀躍的少女,笑容忽然僵在臉上。
她似驚愕,似不解地擡頭望去,卻見羅維目光直視前方,與平日冷漠的機器人并無兩樣。
-
費理鐘是深夜回來的。
他将領帶扯下,餘光瞥見桌上放着的一束鸢尾花,沾着露水,散發幽幽清香。
藍色花束下挂着一張白色卡片。
少女的字迹清秀婉麗——希望小叔永遠開心,永遠陪在我身邊。
男人的眉眼暈開些許溫柔寵溺,捏着卡片的手久久未曾放下。
他推開卧室的門,昏暗的室内亮着盞幽黃的燈,仿佛在等他歸來。
少女已經蜷着身子陷入沉睡,半張臉陷在被褥裡,隻有裸.露在外的鎖骨伴随呼吸微微翕動,像隻漂亮的蝴蝶。
白日有多鬧騰,夜晚就有多安靜。
她也隻有在沉睡時才如此安靜。
隻是少女的眉眼總是皺着的,怎麼都舒展不開,乖巧又恬靜,脆弱又可憐。
費理鐘忍不住低聲歎氣。
他放輕了腳步,将那束花輕輕插在了床頭櫃的花瓶裡。
花瓶旁那本厚重的《聖經》被他燙了無數個洞,在昏暗的燈光裡照出黑金色,也照亮着他如墨般漆黑的影子。
是蟄伏在黑夜的狼。
在靠近床的那刻,兇狠地撲過去,啃咬厮殺。
然而臆想中的幻動并未實現。
那抹沉甸甸的影子終究化作一團薄霧,籠罩在少女身上。
費理鐘坐在床邊,手掌不自覺撫上她的眉間。
大拇指輕輕摁揉着,似乎想将那抹礙眼的褶痕揉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室内的燈徹底暗下去,身旁再無聲響。
男人的手臂攬着她的腰,裹進自己胸膛,如往常般将她呵護在溫柔的懷抱裡,将炙熱的體溫渡去,祛除她背脊上的涼意。
少女無聲睜開眼。
攀着他的肩,輕輕在他眼皮上落下薄如蟬翼般的吻。
虔誠又神聖。
帶着輕微顫抖的。
嘀嗒。
雨滴終究是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