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漾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忐忑過了。
她攥着手機坐在長椅上,看着對面窗台倒映出她清澈的瞳孔,紅唇在沉暗的陰影裡十分鮮明,嬌豔欲滴。
今夜,她即将登台。
以往她無比熟稔的流程,此刻卻成了束縛她的枷鎖。
她一邊憂心自己能否達到陳雪華的期望,怕自己在陌生的舞台上無法恢複以往的鎮定從容。
心中又隐隐懷着期待,帶着某種特殊感情的,希望費理鐘能夠看見她的表演。
她捏着肩上的頭紗,慢慢地捋,一遍又一遍。
心想費理鐘怎麼還沒到。
劇院後台的燈光昏暗朦胧,街燈從未曾拉攏的窗簾裡射進來,在大理石地闆上拖拽出狹長的影子。
周圍人聲嘈雜,擁擠沉悶,到處都彌漫着一股脂粉香。
舒漾的隊友們,此刻正被化妝師拉着胳膊抹腮紅。
鏡中的少女們青春靓麗,桃腮粉面,脂粉濃豔,卻怎麼都遮不住眉眼間的緊張之色。
陳雪華隻在工作人員确認名單時來過後台。
她随口叮囑了幾句,便安然去了觀衆席。
在劇院的時鐘嘀嗒聲中,舒漾的心跳也跟着指針撥動。
每撥動一次,心髒就猛地彈跳一下。
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經扶着欄杆,在等候室裡踮腳擡腿熱身,像是隻有從熟悉的舞蹈動作中,才能找回原本的自己,緩解緊張的情緒。
中央劇院隔壁就是市體育館,與稍顯安靜的劇院不同,各大高校的啦啦隊已經聚集在體育館内,吹着刺耳的口哨,喊着響亮的口号,把熱情和活力渲染得震徹半邊天。
直到登台前一刻,舒漾還是沒敢撥通那個電話。
費理鐘答應過她會及時趕到的,隻是在來之前,他似乎還有别的事要忙。
她不想打擾他。
自從上次被羅維說了一通後,她就變得很謹慎小心。
原本她并沒有把羅維的話放心上的。
她向來不是個聽勸的人,除了費理鐘以外,沒人能說服她,性格裡的倔強更讓她滋生叛逆心理,他不讓她打,她偏要打。
可什麼時候忽然變了呢。
大概是看見費理鐘捏着舒漾兒時的照片,那一刻起吧。
他坐在沙發椅上,沉默地抽煙,一根接一根。
直到抽得嗓子沙啞才停歇。
他怎麼這麼多煩心事。
都心疼死她了。
可後來她又想,他的那些煩心事,是不是大多數都與她有關。
她總讓他皺眉,生氣,還讓他不停地處理爛攤子,與兒時乖巧懂事的她不一樣。
舒漾心底是有些愧疚的,但這些愧疚總在想他的那一刻忘記。
比起愧疚,她覺得無休止的思念更磨人。
她想,她應該努力克制對他的依賴感。
至少不要給他添麻煩。
舒漾摩挲着頸上的珍珠項鍊,一顆顆圓潤飽滿,皎潔如玉。
這是費理鐘在她十五歲生日時送她的禮物。
費理鐘送過她很多禮物,有珍珠首飾,也有玩偶裙子。
除生日以外,每年的各種節日,他都會以一種小驚喜的方式取悅她。
以前費理鐘總把她當洋娃娃寵,就着她的喜好,送的東西也都充滿少女心。
她也總是很好奇,為什麼像他這樣仿佛對所有事毫不上心的男人,卻偏偏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甚至親自去和設計師商談,定制她夢想中的裙子。
有一年生日,她在心底許願說,想要一條玫瑰紅的拉丁舞裙。
結果第二年的生日禮盒裡,果然躺着一條私定舞裙,還有雙黑色高跟舞鞋。
尾部是閃亮的線形流蘇,肩上綴着朵嫣紅的紗質玫瑰,綢感的裙擺上布滿閃亮的人魚銀片,低調暗沉的紅色襯得人皮膚雪白,腰線纖細,跟她的身材完美契合。
那時她想,費理鐘簡直會讀心術。
把她的喜好猜得如此準确。
可是他為什麼總猜不透她對他的心思呢。
明明她對他的感情如此明顯。
這幾天,家裡的東西都被搬走了,連着那些珍藏着的舒漾的獎杯鋼琴,通通被送往赫德羅港。客廳裡挂着的那些畫,她的小熊玩偶之類,也被費理鐘一并收拾走。
隻有舒漾脖子上這條項鍊,被她十分愛惜地拿來佩戴。
每到莊重的場合,她都會戴上這條項鍊。
不僅因為喜歡,更因為這是他送給她的最後一次生日禮物。
後來那幾年他就杳無音信了。
興許帶着些報複意味的,以委婉的方式訴說不甘。
舒漾心想,費理鐘看見這條項鍊時,會不會想起他三年前無情離開的日子。
今晚,是最後一晚。
是她在這個充斥各種複雜回憶的城市,停留的最後一晚。
“舒漾,快來,輪到我們上台了。”
隊友急切地跑過來,朝她招手。
舒漾這才匆匆起身,将手機放進了包裡。
主持人的聲音回蕩在劇院裡,正在進行報幕前的演說。
昏暗的帷幕下,隊友們依序站定,挺腰收腹,在一片黑暗中傳遞彼此的呼吸。
舒漾的心忽然懸了起來,吊在嗓子眼,怦怦直跳。
緊張的情緒會傳染,不僅舒漾暗自咬唇,連隊友們都發出輕微的喘氣,不自覺捏緊掌心的汗,手指微微顫抖。
她們練習過無數遍的芭蕾,即将在舞台上檢驗成果。
這裡不允許犯錯,也沒有重來的機會,隻這一次,必須完美。
在暗紅帷幕拉開前的一秒。
舒漾竟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下來。
燈光照在臉上,她仿佛找回了當初萬衆矚目的感覺。
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專注而認真。
鎂光燈打在舞台中央,從漆黑中圈出亮白的圓,将彎腰匍匐其中的少女照得明亮。雪白的芭蕾舞紗裙點綴着細碎閃片,烏發高高盤起,鬓邊插着幾根白色的羽毛,
少女緩緩擡頭,顧盼生輝。
此刻,她就是一隻白天鵝。
-
前往中央劇院的途中,正巧趕上周末人流高峰期,交通變得極其擁堵。
費理鐘被迫坐在車流裡等候,撐着下巴閉目養神,眉眼間有些不耐。
時間才七點十五。
距離表演賽還有半個多小時。
夜晚的市中心總是川流不息,車輛來往密集。
飛速行駛的車輛将路燈的影子晃在男人臉上,閃出一片虛影,街道上人影攢動,街燈仿佛都被擁擠的人群遮淡光線。
距離劇院越近,人潮越擁堵。
尤其是在周末的夜晚,燥熱的風一吹,空氣裡到處都彌漫着汗漬味。
羅維沉靜地坐在車内,兩眼直視前方,時刻注意着車輛動向。
他早習慣了這種枯燥無味的等候,耐心十足。
費理鐘隻安靜坐了片刻,手指在大腿上輕敲,忽然睜眼望向前邊的羅維,出聲問:
“舒漾這幾天沒犯什麼事?”
難得有片刻閑暇,可以讓他整理雜亂的思緒。
但這些思緒的源頭無一例外都與舒漾有關,越思考越模糊,像毛線團淩亂纏繞打結。
“沒有的,先生。”羅維老實回答。
就他跟着的這幾天,舒漾很守規矩,也沒機會惹事。
費理鐘蹙眉,似乎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眸色深深沉沉看不分明。
他從口袋裡掏出煙,吸了口,将煙霧徐徐吐在車窗外。
煙圈在半空中騰升消散。
如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緒。
這幾天舒漾太乖了。
每天除了訓練還是訓練,老實的不像樣。
如果是以往,他這個點沒趕上,舒漾準要急眼。
可今天卻異常安靜。
他記得有一年參加她的畢業典禮,他因為中途有事耽擱,遲遲未到。
還剩半小時典禮就要開始,舒漾急躁地給他打電話,埋怨道:“小叔,你怎麼還不來,别的家長都到了就你沒來。小叔,你不會反悔了吧?”
費理鐘隻好一邊解釋,一邊将車開得飛快。
那段不算近的路程,他闖了好幾個紅燈才提前趕到,卻見少女孤零零坐在角落裡,周圍的熱鬧充耳不聞,隻是低着頭不停地歎氣。
見他趕來,少女這才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勾着他的手指,興沖沖說:“小叔,你總算來了!等會兒我演講的時候,你可得記得給我拍照哦。”
事後,車上被貼了好幾張罰單。
他卻隻覺得慶幸,如果錯過這次典禮,不知該有多遺憾。
羅維掃了眼後視鏡裡的男人,看見他正凝神盯着手裡的花束。
眼神微暗,半張臉陷入陰影裡,琢磨不透在想什麼。
藍色的鸢尾沾着夜露,在車廂裡漂浮起淺淡清香,被風一吹,香味更濃。
叔侄倆都愛買花,買的還是同一款。
羅維本想說什麼的,但看着男人浸染薄霧的眼,面容冷冽的仿佛暴雨前夕,陰沉壓抑,忽然覺得還是不要打擾他比較好。
好在交警很快疏通了車道。
轎車飛快在馬路上行駛起來。
在距離表演開始的前十分鐘,費理鐘帶着羅維走進劇院。
此時劇院裡座無虛席,人滿為患,前排擺着諸多架攝像機,還有進行實況轉播的電視台記者,擁擠卻出奇的安靜。
費理鐘剛落座,就看見舞台中央那抹熟悉的倩影。
視線瞬間定格。
鎂光燈下,她的周身籠罩着朦胧光暈,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半透明的頭紗飄渺懸浮,朦胧間看見唇邊的那抹紅,紗綢裙擺在半空掀起落下,柔軟的身段在平地旋轉跳躍,如天鵝般優雅輕盈。
羅維也難得看得愣神。
他是第一次見舒漾跳舞。
以往,舒漾參加的最多的是鋼琴比賽。
大大小小,各種等級的比賽。
舒漾的鋼琴老師對她寄予厚望,每每有重要賽事,她都會被推薦去參加。
費理鐘每次都是親力親為,大到全國賽事,小到她的考級測試,他都會親自陪同前往,從不需要羅維介入。
羅維并不知道她還會跳舞。
從之前的印象來看,她似乎并不熱衷于跳舞,每次隻是敷衍地與人跳跳拉丁之類的交際舞,主要還是想炫耀費理鐘給她買的新裙子。
舒漾不止一次對着她的舞伴問:“我今天穿的裙子漂亮嗎?”
等得到對方的肯定回答後,她就會得意洋洋地揚起頭顱:“這是小叔送給我的。”
聽得多了,羅維隻覺得這是小女孩攀比的手段。
幼稚,無聊且可笑。
雖然費理鐘每次送她的裙子很昂貴,可對方也并非等閑之輩,對于她的炫耀隻是禮貌地笑笑,神情是不在意的,頗有些班門弄斧的味道。
而且每次舞會結束回家,她還得讓羅維給她墊台階,幫她捧着裙子,不允許弄髒分毫。
哪怕沾上一點污漬,她都會大發雷霆,傲慢的不行。
羅維确實厭煩她。
别的沒學會,大小姐的架子倒是學得有模有樣。
隻是今日看她跳舞,羅維忽然覺得有點兒詫異。
不知是詫異于她不再炫耀自己的新裙子,還是詫異于她那極具感染力的舞姿,能将人置身其中無法自拔,仿佛是另一個人。
掌聲落下時,台上的少女躬身獻禮。
目光卻直直朝費理鐘望來。
舒漾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費理鐘。
即使他坐在後排,靜默無聲地望着舞台,她還是能精準地定位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