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城夏季的夜晚總是來得很遲。等夜幕徹底降下，裝飾在克裡夫家庭院裡的蜂蠟蠟燭也被逐一點亮，其他人依次退去，很快，屍體附近隻剩下神官貝瑪和愛麗絲。

按照老管家的吩咐，愛麗絲仔細檢查了明日葬禮的場地布置，再回來時看見貝瑪正跪坐在石棺前擺出十指交握的姿态閉目祈禱，便安安靜靜地坐到了坐席的第一排，看着石棺想象其中的“查爾斯·克裡夫”——

此刻，他身上僅着粗麻布衣，雙手被交叉擺在胸口上，一朵名為庫特曼拉的藍色花朵插在他緊閉的雙唇間，花朵長長的根莖沿着他的喉管和食道一直進入到身體深處——據老管家說，這種花有送靈、吸收罪孽的作用。

龍非常無情地戳破了這個幻想：「沒有的，它慣于屍體之上生長，但它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花而已。」

按翡翠城的習俗，明日追悼會結束後，屍體将會被送到神殿後的貴族墓園葬下，屆時，這場鬧劇将落下帷幕。

好安靜。愛麗絲看着貝瑪的背影想，克萊斯特現在會正躲在暗處觀察嗎？就像那時觀察她假扮的“克萊斯特”一樣？

還有那假貨背後的勢力……且不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大約他們和克裡夫一家一樣，也不希望真相暴露吧？

無論如何，現在她能做的也唯有等待而已。

為了打發時間，愛麗絲翻開了《箴言書》。它被放在書房的書桌上，有近期被翻動過的痕迹，她幹脆帶走了它。這本書共篩選收錄了二十一篇八百多年前萊瓦建國之初後的三百年間各位大神官的重要文章和演講，看序言，編訂這本書的人正是四百多年前被譽為“聖者”的大神官夏塔蒂蘭。

至于夏塔蒂蘭為何會被譽為聖者，則是因為她“将神官們團結了起來，并正确地為他們指引了未來的應行之路”。

看樣子神殿在四百年前出了什麼很嚴重的問題啊，愛麗絲想，可惜序裡沒有細說。

看完編者和再版的序言，她見到夏塔蒂蘭在目錄後的正文前留下了一句話：

神是愛我們的，愛我們應該變成的樣子，而不是我們現在的樣子。＊

應該變成的樣子……

她不置可否，繼續翻頁。第一篇是八百多年前的大神官馬西德拉尼亞的一次演講，正是他和其他兩位大神官發出了啟示，從而使萊瓦的建立有了最堅實的基礎。開篇他就說：

“近來我聽到一種荒謬的言論，說我們的神已将我們遺棄，他們認為，自三百年前的那場大地震後，作為幸存者的我們受到了神明的詛咒，故而這三百年裡，幹旱、洪水、蝗災、瘟疫、戰争……我們的苦難從未停止。”

又是大地震。

愛麗絲馬上想起了在希諾神殿裡看到的那幅天頂畫，後來她問過龍，但祂竟對被封印前發生的事毫無印象——或許連祂的記憶也被封印了一部分。她看向宅邸的方向，隻要凝神她便能感應到，變成小鳥的龍正在裡面四處移動。是在找祂說的那個“怪異的東西”嗎？她等了等，見龍沒有聯系她，便繼續看那篇演講稿。

後面的内容不怎麼有趣，無非就是馬西德拉尼亞呼籲人類應當團結起來，神已經降下旨意，将由一位少年在這片大陸上建立起屬神的、普世的國度之類的。

萊瓦。

但這片大陸不隻有萊瓦一個國家，恐怕也不會隻有神殿的唯一神這一種信仰，希諾鎮的月神傳說阿爾瑪諾絲便是最好的證據。

不過，這不是她現在應該關心的事情。

這本書會出現在書桌上，總不會隻是因為“查爾斯·克裡夫”是神殿那唯一神的信徒吧？

“卡爾老師。”

維拉妮的聲音忽然響起，愛麗絲這才注意到，小女孩不知道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側，正一手提着提燈，一手抱着玩偶兔子，微微歪着頭看她。

她這走神走得也太厲害了。愛麗絲接過維拉妮手裡的提燈，用極低的聲音同她說：“您今晚是不可以出來的，我送您回去休息好不好？”

維拉妮搖搖頭，也用很輕的聲音回答：“我想和你呆在一起。”說着，她在愛麗絲左手邊的椅子上坐下，也學着貝瑪的樣子将雙手交握起來，卻沒有閉上眼睛，而是一直看着石棺。

還在想神的懲罰嗎？

愛麗絲不打算深究她的想法，見貝瑪對這邊的動靜無動于衷，她放下提燈，小聲對維拉妮說：“那要是您困了，我就送您回去，好嗎？”

“好。”

“還有，不可以打擾神官大人，好嗎？”

“好。”

聽着身後這對師生的對話，貝瑪忍不住在心裡長長地歎了口氣，雖然這份心意很好，但她已經被吵醒了——換做平時她一定會盡心盡力地完成這項隻有儀式上的意義的工作，可她為了寫《困獸之死》的第二部已經偷偷熬了好幾個通宵，再熬一晚她估計也該猝死了。

生永遠高于死，活人總比死人重要，這是貝瑪的信條，與神殿的稍有偏差。

或許是因為短暫地睡了一會兒，她現在的精神還算不錯，以至于竟然開始睡不着了。恰在此時，她聽見身後的小女孩開口輕聲問道：

“你信神嗎？卡爾老師。”

貝瑪微微笑起來，果然是小孩子才會問的問題，在萊瓦還有不信唯一神的人嗎？

名為卡爾的家教卻說：“這要看您認為神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