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再回到地上世界時已是深夜，她慢慢睜開眼睛，月光從黑雲的縫隙裡漏下來，她看見自己正站在一片空地之中，空地周圍樹影憧憧，唯有偶爾的幾聲鳥鳴與她為伴。

按影子的說辭，她回到的地方如果不是神殿或斯忒德諾灣，便應該是勒策亞山。

真的回來了。

黑貓從她懷裡躍下，落到地上變回了黑豹的形态，好直接震懾住那些藏在樹林裡蠢蠢欲動的野獸。

勒策亞山。

愛麗絲看向地面，想起影子訴說的過往。

四百多年前，阿格萊娅·珀西諾德在她七歲生日那天無來由地暈倒了。她再醒來已是一個月後，她的父母告訴她，神官已經鑒定确認過，她是“真神”靈魂的轉世，更準确地說，她是真神在轉世中産生的“人性”，而在這段時間裡與她家人朝夕相處的則是真神的“神性”，也就是真神的“本身”。

從那天起，她不再是家族最受寵愛的小女兒，也不再是倍受期待的繼承人——不，“阿格萊娅”的确還是，但她已不再是“阿格萊娅”，這個名字不知何時起不再屬于她，而是屬于“真神”，這個名字，連同家人的寵愛、人民的喜愛……所有的一切，全都在不知不覺間離她而去了。

就連她引以為傲的魔法天賦，也被認為是屬于“真神”的東西。

愛麗絲問它：“你怨恨嗎？”

“不……當時的我怎麼會不為我是真神的一部分感到自豪呢？我隻是，有些想不明白。”影子力不從心地笑了笑，說得很艱難，“我想不明白，既然我是真神的一部分，我們用着同一個身體，為何我卻不和祂擁有相同的心靈、相同的感受、相同的思想、相同的品德？衆人對我稱頌祂時，為何我會感到嫉妒？衆人擁護愛戴祂時，為何我會感到不甘？衆人感動于祂的犧牲時，為何我卻感到如此痛苦？難道我果真如祂所說的那樣，隻是祂……卑劣不堪的人性嗎？”

“祂的犧牲？”愛麗絲不由得挑了挑眉。祂犧牲了什麼？

“是的。”影子虛弱地點了點頭，“這艘船、這個魔法陣的中心……是我。在他們眼中，真神為祂的子民割舍了自己的‘人性’，為此人們更加狂熱地歌頌祂，崇拜祂——從此以後，神隻是神。”

它的話讓愛麗絲感到毛骨悚然。

影子繼續講下去。

在她二十歲那年，“真神”忽然做出預言：破浪城将在一年後沉沒，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将巨大無匹的遠古魔物狄拉赫洛封印到破浪城底下，用狄拉赫洛的身軀托起這座城市。

“為了拯救我們的城市，奎佩黎人前所未有地團結了起來——”說到這裡，影子露出一個滿足、卻顯得有些怪異的微笑，“我們用無比珍貴的肯戈瓦葛木制作了這艘戰船，用十個神官的血在戰船上刻下了這個可怕的魔法陣，在城中心的神殿、城東的勒策亞山和城西的斯忒德諾灣都設置了互相關聯的輔助魔法陣……我們以無數條生命為代價，隻為了封印狄拉赫洛……是的，隻是殺死它的話其實無需如此麻煩，但狄拉赫洛不能死，也不能活，這樣它的身體才會永遠活着，永遠被釘在地下，永遠承托起我們的城市。”

月亮已經完全擺脫了黑雲，為愛麗絲徹底照亮了這塊空地。四百多年過去，當年那個魔法陣的痕迹似乎早已消失殆盡，隻有徒留此地的“寸草不生”仿佛在暗示着當年的血腥慘狀。

深山的夜風有些涼，愛麗絲打了個冷顫。她不急着下山，卻也不想再留在這空地上，便找出提燈走向林中，想另外找個合适的地方生點火取暖。

「你在想什麼，愛麗絲？」

愛麗絲邊走邊撿能用于生火的枯枝，聞言不禁腳步一頓：“我在想，你說的那個‘娜媞雅維諾’會不會就是它說的‘真神’……你知道娜媞雅維諾現在在哪裡嗎？”

「我不知道。」因為在回憶，龍的話說得有些慢，「在人類還稱呼我為卡尼特德羅特時，他們就已經不再提及‘娜媞雅維諾’這個名字了。」

難道人類遺忘了自己的造物主嗎？還是，造物主舍棄了自己創造的人類？

愛麗絲被這個念頭晃了下神，一沒注意，差點被地上的枯藤絆了一跤。

龍将長長的尾巴舉到她面前的枯枝旁甩了甩：「給我拿吧？」

“沒關系，我拿得動。”她摟着那些枯枝，像握手一樣輕輕握了握祂的尾巴尖又松開，繼續說，“要是娜媞雅維諾還活着，那麼，夏塔蒂蘭的話也可能是真的。”

「的确如此。」

那影子對愛麗絲說，在封印了狄拉赫洛的三十多年後，夏塔蒂蘭竟然獨自來到了這艘船上。那時的夏塔蒂蘭應該已有五六十歲，臉上的皺紋不太多，頭發卻已經悉數白了，被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那溫柔而慈悲的神情讓它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她的衣着很簡樸，簡樸到它隻能看出她是個神官，卻看不出她的地位到底如何。

它想不通，怎麼會有活人，還是神官，來到這裡呢？

在它警惕之時，夏塔蒂蘭卻放下手裡的油燈，在船艙内的累累白骨前半跪下來。她看不見它，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她是代表她自己來祭奠這些無辜死去的破浪城人民的。

無辜死去是什麼意思？影子感到自己無法理解她的話，未幾，它又見到她作出祈禱的姿态，說：

“願唯一神垂憐你們，因你們僅是受到了那個殘忍狡詐的魔物的蒙騙，并非故意摒棄你們的信仰，你們付出的代價已經足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