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在此時泛起漣漪。
滄溟主殿中,江少麟看着水鏡中林霜的側臉,掌心劍氣将冰座扶手削去半寸。
堅硬的冰屑飛濺,在他手背割出細密血線,又瞬間愈合如初。
随着鏡中林霜的影象消失,鏡面映出他繃緊的下颌線,如同拉滿的弓弦。
他獨坐冰座之上,玄鐵重劍橫陳膝頭,劍鞘星紋被霜霧浸得愈發冷冽。
“星軌淩亂,首座可是心緒難平?”
清泉擊玉般的女聲自殿門傳來,天相廣袖拂過門檻時,冰晶簌簌而落。
她身着月白鲛绡廣袖裙,銀線繡的雪鶴随着步履舒展羽翼,腰間玉珏綴着冰蠶絲流蘇,行動間如寒潭漣漪輕漾。
歲月在她眼角刻下細紋,卻為那張芙蓉面更添韻味——
眉如遠山含黛,唇似初雪點朱,鬓角斜簪的淩霄花銀步搖随動作輕顫。
江少麟起身執晚輩禮:“師叔。”
天相凝視青年眉宇間與故人七分相似的輪廓,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千年前,那人也是這般立在滄溟殿前,将新折的淩霄花簪在她鬓邊。
“給你送個解悶的玩意兒。”
天相忽然輕笑,廣袖輕揚,芥子囊中飄出一具冰蠶絲纏繞的軀體。
當最後一縷絲縧褪去,饒是見慣奇珍的滄溟首座也不由瞳孔微縮。
傀儡立在殿中,靛青外袍被穿堂風掀起又落下,苗銀腰鍊撞出清泉般的脆響。
晨光穿透冰棱落在“他”昳麗的眉眼間,根根睫毛都與真人分毫不差。
唇角天生上翹的弧度,甚至頸側淡青血管的走向,都完美複刻了林霜最鮮活的模樣。
“心口嵌着北冥玄魄,可保三魂不散。”
天相指尖拂過傀儡頸側,冷白肌膚下淡青血管竟微微鼓動,“發絲取自千年雪蠶絲,經九幽地火淬煉七七四十九日方有這般光澤。”
“來試試看,觸感如何?”
天相廣袖輕揚,傀儡便踉跄跌進江少麟懷中。
江少麟伸手扶住,指端肌膚透着溫軟,發間清新的艾草香撲面而來。
傀儡仰頭望向江少麟,睫毛在瓷白肌膚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唇畔笑渦盛着蜜似的甜。
江少麟卻不為所動,看了一眼便推開,“師叔,我還沒有那般軟弱,需要一個赝品。”
“赝品?”
天相撫過傀儡面頰,“隻需灌入林霜在苗寨十六年的成長記憶,留下你和他最美好的時光,把二十年的怨怼抹掉——你要的癡心少年郎,唾手可得。”
天相的聲音浸着蠱惑:“不如讓這傀儡陪在你身邊,至于溫泉洞天那個……”
“反正不入仙道,壽數難過五旬,本就短命不堪為修者道侶,性子又冥頑不靈、不知好歹。”
“便依了他的意思,塵歸塵土歸土,豈不兩全其美?”
江少麟的聲音沉沉,“不必。師叔的好意,本君心領了。”
他望向甜笑的傀儡,眼前卻浮現苗寨竹樓裡真正的林霜——
少年被艾草熏紅的眼角,賭氣時咬出齒痕的下唇,還有那日論劍台上焚天青焰裡決絕的背影。
會使壞,會耍賴,會負氣,遇到人就逗弄撩撥……
會不要他,會怨恨他,會剖他心肝,轉身投入旁人懷抱恩愛纏綿。
情劫三問,一條都過不了。
天相走過來,玉蟬簪的流蘇掃過江少麟肩頭,目光慈愛中含着擔憂:“你母親當年為情所困,才會隕落于魔域。你如今情劫既渡,何苦執着?”
殿外忽起罡風,江少麟眼尾金紋流轉如熔金,玄色鶴氅上的銀線星紋竟似活過來般遊走。
他聲音中帶着警告:“師叔慎言,母親為鎮魔域,與父親同祭焚天大陣,是為了天下蒼生,哪來的為情所困?”
罡風卷起暴雪,吞沒了天相未盡的歎息。
江少麟轉身望向星圖,千年前的血雨漫過記憶——
七歲的他跪在問道崖,抱着父母殘劍,眼淚凝成冰渣。
師祖蒼老的手按在他肩頭:“記住,滄溟劍主的情愛,隻能是蒼生。”
冰晶在地闆上凝成霜花,江少麟指尖撫過玄鐵重劍的紋路。
情劫可渡,因果難斷。
他終究成了自己最憎惡的模樣。
天相望着江少麟,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她忽然意識到,那個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她庇護的少年。
如今的江少麟,是仙門首座,是七十二峰的主宰,是那個獨闖魔域取回父母遺骸的劍道天才。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情緒,輕聲說道:“首座,既然您已決定,那我便不再多言。”
江少麟微微颔首。
“你終究是她的孩子。”天相轉身時,月白裙裾掃過滿地冰晶,“連這執拗的性子都一模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