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明明面帶微笑,可姬長樂不知為何還是感到汗毛聳立,如同小動物感受到危險一樣,下意識警覺起來,身子向後微仰。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他原本昂揚的語氣低了下去,試探着喊道:“爹?”
姬九離笑容不減:“樂兒的驚喜我收到了,幾日不見,樂兒想爹嗎?”
“當然想!”姬長樂揚着燦若星辰的笑,将雙手張得大大的,雙臂努力比劃了一個超大的圓,“我有這麼——這麼想爹。”
“那我們父子好好叙叙舊。”姬九離同樣張開雙臂,托住孩童腋下,像舉起幼貓一樣,将姬長樂從被凳子墊高的深棺材裡抱出來。
姬長樂卻已經忘了剛才來自本能的危險預感,正高高興興地趴在他爹肩頭。
姬九離抱着他朝廳堂後面的正院走去,離開之前還語氣平靜地對靈堂中的侍從們吩咐:“收拾幹淨。”
那些白幡,着實礙眼。
正院。
姬九離剛一進屋,就用勁氣關上門,把前來服侍的侍從們都擋在外面。
他懷中的孩童完全沒意識到危險逼近,還詢問:“那爹有沒有想我?”
“當然想。”姬九離将兒子放了下來。
“那爹有多想我?”姬長樂站直了身體,期待地回過身去,卻見他爹揚起了手掌。
“——想揍你。”
姬長樂瞪圓了眼睛,捂着屁股,像兔子一樣驚得跳開一步,躲開了尚未落下的手掌。
他躲在博古架後,警惕地探出腦袋,滿眼控訴:“為什麼要揍我嘛?”
姬九離遺憾了一下沒打成。
他畢竟是第一次當爹,沒有經驗,不知道打孩子要先按在腿上控住了再打。
他驟然斂起笑意,俊朗的臉上顯出幾分不怒自威:“生死之事,豈容兒戲!”
沒人知道姬九離在看到那滿目的白幡時是什麼想法。
那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控感猛地扼住他的心神,那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在他心頭翻攪着,任他怎麼克制都無動于衷,那種難以掌控的感覺讓他的自持顯得狼狽又慌亂。
他的兒子死了。
悄無聲息的,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被剝奪了生命。
他對此一無所知,甚至無能為力。
他焦躁地厭惡這種感覺,想要遏制這種感覺的源頭。
但更令他惱怒的是,他知道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
姬長樂會死。
不是像今天的鬧劇一樣,而是終有一日會真真正正地死去,舉行一場毫不虛假的葬禮。
這件事他早已知曉,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他以為自己早就接受了這個結果。
他也以為自己會毫無感覺,畢竟隻是一個孩子而已。
姬九離從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父子情。
可是……
這是他的兒子,是屬于他的小生命。
連自己的孩子都庇護不住,隻能眼睜睜看着兒子死去,以可笑的人之常情來說服自己,這樣的他簡直如同皇帝一樣無能。
作為父親,這何嘗不是一種失職,一種被剝奪身份的結果。
姬九離厭惡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厭惡這種被牽着鼻子走的弱小感。
他不能束手旁觀,他要他的兒子活着。
姬長樂倒不知道他爹被他的胡鬧吓住了,聽到姬九離的語氣,他委屈巴巴:“你兇我!你還想揍我!”
他完全不覺得弄假葬禮有什麼不對,反正他都是要死的,早辦晚辦不都一樣嗎?怎麼不能早辦了?
不過對于姬九離的反應,姬長樂既委屈,又有點高興。
因為,他爹要揍他诶!
姬長樂還記得,之前讓他好生羨慕的那位纨绔公子,就是在把仙丹拿出來之後被爹逮住痛揍。
他說不清心裡的想法,但他就是很羨慕那種和家人一起打鬧的感覺。
比起被揍,他更讨厭的是漠視、輕蔑的目光。
現在他爹也要揍他,姬長樂覺得他和他爹就像那對父子一樣,是真正的一家人!
而且,他爹看到他“死”,不僅沒有像别人葬禮一樣哭哭啼啼,還這麼笑眯眯兇巴巴,看起來可有勁了,一點都不像會一念入魔的樣子,也不像會中陷阱的樣子。
總之,揍得好!
接下來就要保持住這種感覺,以後遇到冒牌貨也狠狠地打對方屁股!
就是有點可惜沒到他爹哭的樣子。
等等,不對!
姬長樂突然意識道什麼。
他才是他爹的兒子,他爹怎麼能像父子一樣打冒牌貨的屁股呢?
這不對。
姬長樂又開始嚴肅思索起來。
小孩子的情緒藏不住,全都反應在臉上。
姬九離看着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一會兒委屈想哭,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突然嚴肅起來,覺得頗為新奇。
短短一會兒時間,一張臉上居然能變這麼多表情。
這是姬九離很難在那些官場老油條,或者訓練有素的侍從身上看到的。
隻是一想到兒子平時靈機一動的後果,姬九離就感覺頭隐隐作痛。
他兒子看起來挺乖的,怎麼總是把他氣個半死。
但這次姬九離有些感謝對方的胡鬧,若非姬長樂鬧了這麼一通提醒,他恐怕要等到真葬禮的時候才會反應過來。
而那時,他已無力回天。
姬九離正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兒子可愛的小表情,忽聽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的兒子問他:“爹,剛才你有傷心嗎?”
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眸格外認真地望着他,期盼着他開口說出某個答案。
姬九離本可以輕松說出答案,可話到了嘴邊,想到之前攪亂心緒的那股情緒,他又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