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西暖閣裡青煙袅袅,琺琅刻漏的鎏金指針卡在酉時正刻。
謝九棠被三位皇子刻意請到了大殿西北側的上座,離禦榻不過一丈。
南側坐的是二皇子蕭承胤,隻見他眉頭緊擰,指腹在食案上有意無意的圈畫着。
“二哥有心事啊?”五皇子向嘴中抛了顆脆松子,“若是戶部的爛賬讓二哥心煩,弟弟我可以幫哥哥分擔一些嘛。”
謝九棠每每見這位小殿下,都會被他身上的無邪之氣感染,既無蕭承衍的陰郁潋滟,亦不似二殿下的笑面貔貅,仿佛從未被宮牆内的瘴氣所染指。
可初次見面時,他身上的青樓脂粉氣和眸中時不時露出的銅臭,将謝九棠對他的偏差印象拉回正軌。
“五弟若能把朱雀大街鹽稅的賬算明白,戶部的鑰匙給你又何妨?”
燕京城誰人都知,朱雀大街的青樓賭坊遍布,是戶部官員銷贓的聖地,此處的賬目要想理清,即便是神仙來了,都要抖三抖。
蕭承胤拿起象牙箸,戳破魚羹表面的浮油,低笑,“聽說江淮鹽場三月走水,燒掉的鹽引夠腌數千石的鲥魚,也不知這場火,是天幹物燥,還是人禍使然。”
謝九棠往嘴裡塞了一塊北燕的桂花糕,假作沒有聽清這二人對話中的暗流湧動。
擡眼間,卻撞上對面蕭承衍的目光,那人正轉着拇指上的扳指,陰森森地看向自己。
眼神中是北燕男子獨有的侵略性,這讓她不斷的想起死在北燕長槍下的,躺在棺椁中的兄長的屍骨。
蕭承衍的目光沒有離開謝九棠,話卻是說給蕭承胤:“二哥也别光操心五弟,昨個我去戶部點卯,聽說江南運來的官銀錠子,到了國舅的手裡就減了秤?”
老二還未開口,老五卻先斬道:“三哥且莫站在高處說話,您府上養的鴿子比禁軍還多,天天往六部衙門撲棱翅膀,尚衣局給我趕制的幾身春袍也被喂了鳥糞,我可要把這賬記在三哥的帳下了。”
“五弟!怎麼說你三哥呢!”蕭承胤突然把茶盞往案上一擲,“那些雪翅金鈴鴿腳上拴的可是刑部公文,你三哥這是替父皇‘分憂’啊。”
謝九棠被蕭承胤這句“欲抑先揚”逗的險些兜不住笑,生生将嗓子裡的氣兒憋了回去。
“謝世子瞧熱鬧呢?”蕭承衍在榻椅上直了直身子,“你們南梁人不是最愛寫'兄友弟恭'的酸詩?不如即興一首,讓我們兄弟聽個樂子。”
謝九棠“唰”地一聲打開玉骨扇,遮住了偷笑的唇角:“大燕皇子論政,外臣可不敢妄言。”
“陛下駕到——”魏公公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朱漆門轟然打開,燕王藕色龍紋常服帶進一縷寒風。三個皇子頓如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立時揖禮見駕。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兒了,跟幾車貢品較勁。”龍袖中蓦地飛出一本折子,甩向蕭承胤,“看看那幾個老家夥都是怎麼參你的。”
謝九棠偷偷擡頭,見燕王七尺身軀裹在素衣裡,腰間束了條舊縧帶,乍看像個打瞌睡的老儒生,花白鬓角别着根禦膳房順來的竹簽,簽頭還沾着半粒芝麻。
頸間挂着枚銅鑰匙,墜子磨得發亮,據傳能開千門甲字天牢,但她清楚記得,李太傅送的野史上,寫着那把銅匙其實是他私庫糖罐的密鑰。
這般樣貌,即便是蹲在禦花園假山上啃燒雞也很應景,偏生地穩坐大燕龍椅。
正當謝九棠偷偷打量,燕王便開口:“謝骞啊,朕這幾個不成器的崽子,偷梁換柱的本事倒比你南梁水師換旗都快!”
謝九棠躬身一揖,回禀道:“謝骞謝陛下體諒,隻是……加冰運來的鮮鲥魚,陛下怕是沒有口福了……”
誰知她話音未落,燕王便接茬道:“那幾車貢品早已入了朕的私庫,這幾個崽雖不成器,但還是有孝心的。”
謝九棠抿唇,在心裡罵道,敢情你燕王室的“仁孝”,是從我們南梁的面子裡出,這姓蕭的一家子,連爹帶崽,都這麼不要臉。
心裡雖這麼想着,面上卻依然雲淡風輕。
“禀陛下,我們南梁所帶的貢品,除了那數百車的河鮮玉器,其實還有一物。”
謝九棠忽從懷裡掏出一副卷軸,上前交于禦榻一側的魏公公手裡,“南梁至北燕,路途千裡,山賊馬匪當道,貴重之物,自然放不得貨物箱匣之中,為表我們南梁的投誠之意,此次北上真正的貢品,其實是這幅‘永定河水師布防圖’。”
鎏金蟠龍燭台"啪"地爆了個燈花,将三位皇子的眸色炸亮。
燕王接過魏公公呈上的卷軸,宮人們利落的撤走食案,換上了一副抛金的楠木長幾。
那副“永定河水師布防圖”在長幾上徐徐展開。
這張圖是梁帝曾經為保永定十二郡,所耗的十年心血,也曾是謝九棠的兄長謝骞以命相護的東西,可如今,梁帝卻為了換她在北燕的平安,痛快割舍給了北燕。
入質北燕前,梁帝曾苦口婆心:“這幅水師布防圖能讓北燕在十年之内,對我們卸下防備,自然也能保你平安北上。”
可謝九棠心底卻清楚,前一句不過是安慰她的借口,後半句才是父王真正的用意。
她波瀾不驚的面容之下,是快要咬碎的牙槽,但依然要按照父王的囑托,細心向燕王詳述:“禀陛下,永定河九曲連環灘,南梁水師在每個河谷埋放的沉江鐵索位置,以及專絞北燕樓船龍骨榫頭的河底精鋼網布防位置,在圖中都已詳細的圈出,另外還繪出了冬冰時期的暗樁位和水下竹簽陣的排放方式。”
謝九棠口幹舌燥的介紹了半天,這燕王卻一聲不吭,靜靜地看着那幅布防圖,臉色卻比方才進殿時漲紅了不少。
殿内氣氛莫名死寂。
謝九棠默默推敲,自己方才是否說錯了什麼話。
隻見燕王緩緩合上了那幅布防圖,伸手抓起案上的象牙箸,夾了一塊宮人布好的鲥魚肉,淺嚼幾下,突然将手裡的筷子狠狠擲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