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流雲吞沒日頭,奪走了刑部大牢天窗裡最後一點光亮。
牢門被推開時,曹馮章正在給自己的葛布鞋中塞着幹草,以至于踩在地上的時候,腳能暖和些。
他聽到動靜緩緩擡頭,渾濁的眼珠倒映着來人修長的身形,紫袍上的峰巒繡紋在火把下泛着冷光,他張了張幹裂的唇:“二殿下走錯地方了。”
蕭承胤擡手屏退獄卒,馬靴碾過地上綠苔,擡手解下墨狐大氅,披在了面前的老臣身上,“舅舅受苦了。”
曹馮章順勢将肩頭縮緊在氅衣中,冷到皺起的五官頓時舒展,“比起外面,臣在這鐵籠子裡,更舒坦些。”
蕭承胤就地坐在身下的幹草鋪蓋上,“五弟被收了江淮鹽令氣不過,昨日去質子府鬧了一通,我本覺着那謝骞府邸被砸,吃了虧會長記性,沒想到今日他竟反将一軍,捅翻了宣王府,父王向來寵溺五弟,平日裡就算他忤逆禦史都不會計較,這次竟為了一個質子罰了他……令承胤更不解的是,父王居然還将千門令給了謝骞。”
曹馮章喉間發出沙啞的笑聲,鐵鍊随着他胸腔震顫叮當作響,“老臣當年教過您,帝王術最險的一着棋,叫做刀懸鞘中。”
“您是說謝骞是那鞘中刀?可這把刀,又懸在誰的頭上?”
“千門令可不止掌管燕京九門防務,更是有監察百官之能,若真要交給哪位皇子,這位皇子也必定是将來的儲君。”曹馮章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渾濁的瞳孔泛起精光,“陛下這是在拿謝骞磨刀啊,看看你們這幾把刀,誰能先開刃,老臣聽聞,謝骞在南梁時曾以三千殘兵破北燕五萬鐵騎,此等人物甘為質子,殿下當真以為他隻會吟風弄月?”
曹馮章望向天窗外已經昏暗的天色,“螳螂捕蟬……隻是殿下莫忘,黃雀的利喙向來藏在最柔軟的羽毛裡。但這牢房暗,老臣如今老眼昏花,愈發看不清了,外面的事,還要二殿下自己去瞧,你要記住,這千門令,從來不是賞賜,而是釣餌。”曹馮章再次劇烈咳嗽,卻在喘息間隙吐道:“五殿下砸的不是質子府,是在埋怨聖上掀了鄭家在江淮鹽道二十年的心血,如今立儲在即,父子間最怕生了嫌隙。”
“還請舅父賜教。”
濕冷牢房裡驟然響起裂帛聲,蕭承胤撕下袖口内襯,将舅父手臂上的鞭痕小心包紮。
曹馮章忍着疼,喉頭發出毒蛇吐信般的嘶聲,“如今大殿下還在戍邊,手再長也伸不進内朝,三殿下出身低賤,不足為懼,你該趁小殿下糊塗之際,将謝骞攬入你的麾下,為你所用。”
蕭承胤腕間青筋暴起,又不好發作,隻得僵笑道:“舅舅讓我放下身份,去結交那個小人?”
“身份?你什麼身份?”曹馮章一把掐住蕭承胤的廣袖,壓着眼睑沉聲道:“大燕皇子很高貴嗎?入不了東宮,待新帝即位,你怕是這燕京都進不來了,”他生咬着“燕京”二字,仿佛在說一座更大的囚籠,“你難道要讓你母親守一輩子皇陵?她貴為皇後,身份就不尊貴了嗎?”說至此,曹馮章挺直了身子,“還不是被他人套牢了手腳?”
北燕的明德皇後曹氏,因在大皇子蕭承乾的冠禮上,給自己的兒子蕭承胤穿上了繡有龍紋衣襟的朝服,而觸怒龍顔,扣上了蓄意争儲的罪名,被罰去蕭氏皇陵守孝,如今已有七載。
盡管所有朝臣心知肚明,此場鬧劇隻是燕王為打壓曹氏外戚的手段,但仍舊做實了這場烏龍。
“舅舅教訓的是。”蕭承胤喉間哽咽數次才吐出了這句,“舅舅放心,孩兒已在謝骞身邊放了我的人。”
曹馮章面色終于緩和,緩緩道:“血親之情尚可變,更何況是奴心,留人在謝骞身側,不如想法子将謝骞放在你的身邊。”
蕭承胤略有所思,點頭道:“孩兒知道該如何做了。”
*** ***
外面突然滾起春雷,驟雨突至的刹那,滿城溝渠都在咕咚咕咚吞咽着秘密。
慎王府内宅的灰瓦被雨水激起一陣青煙,洋洋灑灑,繪成白霧,模糊了視線。
“三殿下這表情……”謝九棠懶洋洋支起腦袋,唇色蒼白卻翹着嘴角,“莫不是診出喜脈了?”
蕭承衍右手三指搭在謝九棠的左腕上,分明探到了雄渾有力的遲脈。
這種脈象,無疑是男子。
可那日雨夜,他故意環着她的腰身,飛躍了三座宮阙,他還記得,掌心剛觸到那片衣料下的溫熱時,她的腰身随着騰空之勢折出弧線,而他的五指無意識的收攏半寸,指腹隔着濕透的春衫陷進肌理,驚覺那截弧度竟如貓腹般柔韌。
他未曾碰過女人,但男人的腰他總了解,謝骞常年于邊境厮殺,小腹該有硬朗的肌理溝壑,而眼前這位,反似柳枝裹着軟甲,是隔着三層濕衣都能覺出的嬌軟。
雨水被躁動的春風刮進窗格的霎那,謝九棠腕骨被對方報複似地扣在了梅花案上。
蕭承胤指尖壓着她的脈,謝九棠反而覺得,對方的脈搏跳得比自己還急。
他突然欺身向她,噙着笑挑着尾音道了句:“謝九棠~”
謝九棠雖有所準備,卻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三個字驚的瞳孔震顫,隻能别過臉,躲過與他的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