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獄最深處的石壁滲着冰珠,蕭承胤蹲在黴爛稻草堆前,看着七位燕京郎中輪番為曹馮章搭脈。
“這烏頭附子入腹不超三錢,輔以生綠豆汁催吐可解。”郎中翻驗着藥渣,“這劑量莫說緻死,便是尋常體虛之人,卧床半月也能緩過來。”
蕭承胤負在背後的掌心攥起。
半個時辰前,獄卒明明說舅父口舌麻木、呼吸困難,已是回天乏力之狀,此刻經郎中把脈,腕脈卻早已平穩如鐘。
刑部主事突然捧來卷宗:“曹大人體虛,入獄後得聖上照拂,每日午時需送藥膳至牢房,可曹大人所服藥膳所需的草藥,都是太醫院每半月往刑部送一趟,藥壇被密封,旁人是碰不得的,若是有人想往藥罐中添毒草,也隻能是封壇前或開壇後做手腳。”
蕭承胤用銀匙翻看着藥渣,心底疑雲密布,若此人真想要舅舅的性命,藥量隻要再多一錢,便能如願。
可此人便又讓舅舅“活”過來,所謂何意?
今日府宴,五皇子聞迅時,驚懼的神色猶在眼前,顯然并不知曉獄中之事。
如今,曹馮章雖下獄,但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是橫在宣王黨前的一塊攔路石。
他想不出還有誰想治曹馮章于死地。
難道……有人想借此,讓鄭氏蒙冤,在聖上面前失信?
可朝堂之上,想搞垮鄭氏的官員幾乎都已被曹氏收買,犯不着拿舅父這棵庇冠的性命冒險。
蕭承胤的思緒一時陷于囹圄。
所以,鄭氏的嫌疑依然最大。
他猛然攥緊銀匙,将牢房内衆人禀退。
“這些郎中都是孩兒從燕京最好的醫館請來的,并未驚動太醫院,以防鄭氏的人再下手。”
“糊塗。”曹馮章阖目倚在潮濕的石壁上,“當然得讓太醫院知道,鄭氏的人手再快,快的過陛下嗎?你當陛下為何準你探監?大燕宮脊上蹲着的銅雀,眼睛可是會轉的,老夫什麼時候死,還輪不到他鄭氏說了算。”
“難道舅舅就要一直躲在此,讓鄭氏有機可趁?一次兩次倒也罷了,我的人可不是次次都能趕到。”
蕭承胤咬重“次次”二字,音色中帶了些怨氣,既擔心舅父在獄中的安危,又對舅父近日的不作為頗有怨怼。
曹馮章輕笑,“如今北燕的糧鹽茶鐵都盯着千門處的動靜,本以為這千門令能落到你或者五殿下的手裡,卻未曾想,陛下竟不走尋常路,将這塊能夠監察百官的燙手山芋扔給一個敵國質子,想必,這謝骞入燕京不過半月,質子府上的拜帖該是如臘月雪花般數不清了。”
曹馮章忽而睜開雙目,渾濁瞳孔映着碎月,“但你,為了用戰俘讨好謝骞,搭進我兩名心腹,殺雞用了牛刀,實在愚蠢。那謝骞是個聰明人,怎會因為一個俘虜,就把自己卷入黨争?”
“舅舅不知……”蕭承胤張嘴,險些将‘孩兒懷疑謝骞身份有詐’這後半句順口吐出來。
他自小便受舅父教誨“弓滿易折,言疾則咎”,若窺天機一線而宣之于口,則如春冰未融而履其上,虎未縛而示其柙,必遭疾言反噬。
“不知什麼?”
“不知孩兒的苦心。”蕭承胤咬牙咽下斥責,不再辯駁。
曹馮章睨了一眼牢門旁的炭盆,對蕭承胤道:“你的苦心舅父自然知道,隻是這謝骞就像炭盆裡的火,你用柴火壓得越狠,他竄得越高,要用水澆,方能澆滅。”
蕭承胤忽而擡目,看那炭盆中的火焰被烘得極旺。
“要讓謝骞這隻狼跟你走,用套狗的辦法是不可取的,狼喜血腥,要讓他自己嗅着血味往坑裡跳,”曹馮章兩鬓灰白須髯在月色中泛着銀光,“懷翊,你要記住,讓羊送死,一把青草便夠,但要讓狼送死,就要舍得羊圈裡的羊。”
更聲突滞,南風拂過檻窗。
“老夫若想出獄,也不是全無辦法。”
蕭承胤颔首謙道:“還請舅父提點。”
“老夫在入獄前,最喜西城良民巷的王家小面,油鍋爆面,卧上一枚金黃流心蛋,才五文錢一碗,”曹馮章憶至此處,忽而話鋒一挑道:“你不覺得燕京的糧價該漲一漲了嗎?”
蕭承胤聽罷,先是蹙眉稍忖,不出須臾,目光倏然變的清冽,“若糧價上漲,戶部的鼠群必會趁機為自己敲算盤,到時倉糧囤積,定然導緻黴米滋生,一旦事情敗漏,則有民怨四起之禍,到那時,父皇自然會想起舅父,而舅父身上的‘黴米囤積之罪’也會被戶部的那群替罪羊而洗清。”
“這隻替罪羊,你替舅父選。”說至此,曹馮章仿佛是累了,雙手交疊,躺在了身下的幹草榻上,“此事若成,良民巷要流血,但舅父教過你,若存悲憫于廟堂,猶持素缟赴火場。”
蕭承胤起身作禮,“孩兒明白,慈悲乃懸頂之絲,成霸業,”他忽而擡眸,字字重咬,“當有殺妻求将之心。”
*** ***
端王府宴中的幾人,除了五皇子與二皇子一同憤然離席外,那位‘說要走卻沒走’的三皇子,一直在别院中逗留至南梁質子用完膳食,二人才一道回城。
那位戰俘少年,則獨自坐在謝九棠來時的馬車中,跟一車春釀、烤鵝共乘。
蕭承衍與謝九棠策馬并肩,入了玄武城門。
夜色尚淺,銀月将兩人的影子交疊,烙在城門内長街的青磚上。
方入城須臾,夜市上賣糖人的老叟突然抖着打翻了銅釜,滾燙的饴糖裹着塵沙撒了一地,那人竟顧不得打翻的糖霜,拎着自己的孫兒便沖進身後的胡同裡。
謝九棠正納悶這老叟到底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時,隻見街市上衆人紛紛垂首四逃,仿佛城門處踏進了索命的無常。
而孩童們被父母扯走前驚懼的眼神,大都聚焦于她身旁馬背上的那位玄袍男子。
謝九棠點頭恍然道:“慎王殿下好大的‘威風’,難不成北燕野史上講的典故都是真的?”
“他們不認得我,隻認的這匹烏駒,燕京的百姓們都喊它一聲‘閻羅蹄’。”蕭承衍的馬蹄不緊不慢的踏過道旁傾倒的籮筐,驚飛的蘆花雞撲棱棱撞翻菜農的竹筐。
謝九棠聽着對方指鹿為馬的狡辯,看着玄武門長街上頃刻散盡的人煙,吞了口唾沫道:“野史誠不欺我。”
“改日也借本王瞧瞧,想知道你們南梁是怎麼罵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