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棠如他所願,抛出八字:“慎王出街,鬼神讓路。”
蕭承衍不禁大笑,道了聲:“擡舉。”
隻見他一截玄金廣袖垂落在馬背上,暗金紋在暮色中忽明忽滅。
他眉眼生得極似母親,偏又浸透了蕭家男兒的淩厲骨相,眼尾斜飛入鬓時,恍若工筆勾勒的玉面修羅。
“不過,謝世子今日赴宴,當真是為端王府的春釀?”他斜眼睨她,“你可知做端王府的門客,是要在這燕京褪一層皮的。”
“怎麼,喝杯酒也犯燕律?”謝九棠翻了個白眼。
“謝骞。”蕭承衍突然直呼其名,“據本王所知,你今日在刑部查卷,是端王幫了你。”
“那你該去刑部查問。”謝九棠截斷話頭,“本世子可不領這沒有說處的人情。”
蕭承衍俯身冷笑:“裝傻充愣這套,本王八歲就不屑用了,我隻問一句,端王許你什麼價碼?”
謝九棠面對他屢翻試探,卻不着道,“三殿下看話本看魔怔了?質子求活而已,摻和你們兄弟阋牆?哼~”
她不屑輕笑。
而蕭承衍聽不進絲毫,執意道:“蕭承胤上月剛領了宗人府差事,昨日父皇又賜他協理戶部之權,并未因曹馮章入獄而限權于他,謝世子此時與他飲酒論道,難免會在朝堂上被人嚼舌。”
謝九棠應:“本世子入燕京十五日,待赴酒宴數十場,二皇子邀我,五皇子今日也邀我,内閣六部的拜帖沒有二百也有三百,若飲酒算結黨,我謝骞這顆腦袋早該挂在玄武門示衆了。”
這個回答顯然符了對方的心意。
隻見他用指尖漫不經心的撥弄着馬鞍,忽而擡眸輕笑着看她。
那笑意分明未達眼底,偏生眼波流轉間似揉碎了星子,倒教人想起三月裡臨水照影的夭桃,美則美矣,枝頭卻淬着霜。
謝九棠隻是與他對視了一眼,便覺脊背發冷,借機轉了話頭:“不過話說回來,三殿下敢在燕京百姓眼皮子底下,與我這位質子并肩策馬,就不怕讓你父王猜忌你慎王也垂涎千門令?”
卻見蕭承衍不屑一笑。
“你結交老二老五,那叫參與黨争,與我往來……”他眸子中的星碎猝然暗下,“不過是陪一隻喪家犬取暖罷了,換句話說,我接近世子,不過也是同你一般,為了保命。”
“皇子保命?三殿下莫不是拿我消遣?”謝九棠有些訝異,她很難相信野史中叱咤北燕的鬼王,竟要在自家門前卑微求活,這換成誰,都會以為是一句戲言。
“七歲那年,父王用劍抵着我喉,隻是因我背了半首南梁童謠,十歲,我随皇兄皇弟同往骊山溫泉宮,父王當着大哥二哥和五弟的面,将我按進溫泉池,他說'南梁雜種不配住蕭家暖閣',是大哥替我求情,他才松開了手。”
月色恰落在他蹙起的眉間,這般愠怒之姿竟也好看得驚人,仿佛千年寒潭驟起漣漪,驚鴻照影間已換了萬種風情。
“我從未見過母親,所以十二歲那年,用微薄的皇子俸祿,買通那年随南梁樂伶一同進宮的畫師,讓他憑記憶繪出那十二位樂伶的模樣,我猜,那裡面一定有我母親的樣子,但還是被父王發現了,他逼着我燒掉了那些畫像,可畫像燃起時,我所住的南三所西苑也無故着火,那時我天真的以為,是我焚畫弄丢了火石而無意引燃了宮阙。”
蕭承衍面色平靜,仿佛講着别人的過去。
“你猜後來,他為何肯留我性命?”
謝九棠怔了怔,竟真的将他的話順了下來:“後來,你年僅十四,便平幽州暴亂,屠盡南梁商隊搏燕王信任,十五歲帶兵屠了鳳台關,十六入北狄腹地,十八頂着萬世罵名,殺了半數異臣,替燕王拔除了内朝隐患,這些……我都在北燕野史中看過。”
她不過幾句話,便将他十幾年的苦楚,濃縮成了幾片薄字。
這讓謝九棠莫名有些不平。
這世間的不平大多存在于蜉蝣般的百姓中,而看似燦爛的北燕王室,金色的琉璃瓦下,竟也栖着“不平”二字。
暮色如融化的琥珀,将長街的青磚浸染成一片朦胧的黛色。
蕭承衍的烏駒忽然偏頭蹭過謝九棠的馬頭,鐵馬銜上的銀鈴撞出碎玉般的清響。
“看來那本野史也不盡是荒唐。”蕭承衍勾唇凝她。
她分明看見他唇角噙着半縷笑,目光卻如黃連般苦澀。
“殿下何故跟我說這些……”謝九棠不知為何,躲開了那抹笑意,隻敢目視前方無盡的暗夜。
“本王隻是想讓你知道,老二老五争的是龍椅,我争的,是活下去的資格。”
“倒是比我這質子還慘一些。”謝九棠眨了眨眼,“不過,今日還是要謝你。”
兩匹馬蹄鐵同時踏碎水窪,月光在漣漪中碎成萬千銀鱗。
蕭承衍仿佛知道她的“謝意”由何處來,笑答:“少自作多情,本王接近你,不過是想借千門處的鍘刀,讓曹氏和鄭氏互咬時,避讓于我。”
謝九棠卻渾然不顧他說了什麼,自顧自的偏頭輕笑道:“三殿下以後可以多來我府上走動。”
夜風忽卷,垂亂她的鬓發,月輪碾過她的眉梢,眸中似星河倒灌。
蕭承衍先是一愣,随即收了烙在她面容上的目光,喉結翻滾道:“怎麼?幾句瞎話就搖動了世子的恻隐之心?”
謝九棠輕夾馬腹,向前趕了幾步與他并肩,“比起借勢,我更希望三殿下與我走動的初衷是,朋友。”
“朋友?”蕭承衍尾音裹着冰碴,喉結卻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重重一滾,道了句:“不知死活。”
說罷,揚鞭而去。
而少年策馬入夜,眼中翻湧的哪裡是殺意,分明是餓極的獸看見火中栗子時,又痛又癢的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