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殘雪混着柳芽的澀香,凝在謝九棠濕漉漉的睫毛尖。
蕭承衍烙鐵般的掌心壓着她纖細的腕骨,抵在青苔斑駁的磚牆上。
春日暗巷,無人經過。
重重灰牆将鬧市的喧嚣隔絕,靜的隻有謝九棠因緊張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他的拇指忽而擦過她泛紅的眼尾,将那顆将墜未墜的淚珠,碾出碎玉般的光澤。
蕭承衍低首俯身,在與她鼻尖相隔不過數寸的距離處,彎下眼尾,哄她一般道:“放心,隻要你聽話,本王會替你保密。”
蕭承衍看着眼前這朵梨花帶雨的海棠,心想這一吓,定會讓她收起假面上的獠牙,變得溫順一些。
畢竟,能讓她在明槍暗箭的北燕朝堂,尋一處屋檐,在人人懼怕的慎王身邊,做一朵規避風雨的嬌花,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美事。
更何況,眼前人無暇的粉面上綴着懼色,長睫抖顫的樣子,本就是她沒有僞裝的底色。
隻要他稍哄幾句,定能溫順歸降。
為他所用。
而謝九棠也如他所料般,擎着一臉柔态,輕啜着向他肩膀靠去。
蕭承衍立時心如喧鼓,竟配合的将左肩向前挪了幾寸。
誰知這丫頭在他肩頭一口咬下,隔着兩層錦衣,蕭承衍仍舊疼出悶哼。
“嗯……”
劇烈的痛感讓他的掌心迅速遊至她的後頸,似拽起一隻野貓般,将謝九棠從自己肩頭扯開。
她突然望着他咯咯的笑起,皮笑肉不笑的陰涼感,随着他左肩處的疼痛一并交織,将蕭承衍方才的悸動生生壓了下去。
“讓我猜猜,三殿下得知了南梁的秘密為何不上禀。”謝九棠眸中裹着譏诮。
蕭承衍心頭微震,難道這丫頭瞧出了自己的心思?
可這隐秘而無法宣之于口的微妙,連他自己都無法斷定。
卻聽謝九棠冷笑道:“因為殿下也知道,永定河一役,北燕雖勝,但國力已然被戰事過度損耗,如今國庫虧空,兵力殘缺,北燕不過是一隻纏鬥到精疲力盡的虎,這時侯,哪怕北邊來一隻狼,西邊來一隻猞狸,這隻虎都會被頃刻間取走性命,所以,即便你父王得知南梁質子是個冒牌貨,也會把這個消息擦除幹淨,說不定,還會除掉發現這個秘密的人。”
謝九棠唇色濃豔,因反抗他而散落的青絲,此刻随風掃過蕭承衍的喉頸,令他有些煩躁。
“蕭承衍,你威脅不到我。”一縷碎發黏在她濡濕的唇畔,方才哭過的雙目,此刻亮如冰晶。
被壓制下的那朵“嬌花”,仿佛比上位者更加坦然。
她音色如淡菊,仿佛在陳述毫無漏洞的事實:“我是謝骞,是梁皇後嫡出,是大梁王的長子,即便這具皮囊下藏着的是公主也好,賤奴也罷,你父王要的,不過是一張質子的皮囊,一顆可以使兩國安好,休養生息的棋子,與‘我是誰’,又有何幹呢?”
暗處梅枝忽折,驚起栖雀亂飛。
她說的不無道理,蕭承衍自然也知曉兩國如今心照不宣的契約。
但道理雖對,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似乎又不對了。
他本想在她回答後,事先備好的那句“你少自作多情”竟無機會說出口。
“自作多情”當真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蕭承衍莫名有些愠火,卻不知火從何處,隻得松開了禁锢在她身上的手,冷冷說了句:“把淚擦了,否則讓人見了,還以為謝骞是個可憐人。”
“殿下才是那個可憐人吧?”謝九棠接話頭接得飛快,生怕氣不到他。
“我即使出質敵國,也還是父王的心頭肉,梁王不惜用他十年心血繪制的水師布防圖,給我做北上出質的護甲,你有什麼?”
她向前闊邁一步,仰頭凝他,“三年前的永定河上,北燕千門鐵騎被南梁水師重擊,你父王為了赢,不惜以你蕭承衍入贅為幌子詐降,”謝九棠笑的諷刺,細眉微挑,“皇子入贅,千百年來,史書不曾有過,蕭啟山要多麼嫌棄你這個兒子,才能做出這等賤賣你尊嚴的事?”
暗巷忽起朔風,卷着他箭袖間的松香撲在她面上。
謝九棠雙眸無懼的迎上他寒涼的視線,掃過他被她氣到抽搐的眼角,繼而擡了聲道:“我與父兄,或相隔千裡,或陰陽兩隔,但他們卻勝似在我身旁。”
她氣焰嚣張地逼近,“慎王殿下,你呢?你的兄弟手足和你的父王,就在這咫尺的朱牆之内琉璃瓦下,可你此刻假若奄奄一息,你猜你的父王和兄長,會奔你而來,還是隻會站在遠處觀望?你于他們而言,又是什麼呢?是你父王的籌碼?退路?還是皇兄皇弟們争儲路上用來磨刀的砂岩?”
蕭承衍面色如水,可謝九棠卻見到,他頸間的淡青脈絡蓦然突起,仿佛體内有隻狂暴的野獸,正在被這具清冷的皮囊所壓制。
在看似風平浪靜的玉面之下,張牙舞抓的撕咬着她。
“一條喪家之犬罷了。”她輕輕吐出最後一句。
這是昨夜二人策馬同歸,他的自嘲。
謝九棠覺得,這句話放在此刻,再恰當不過。
可說完這句話,方才還一臉倔意咬牙睨她的蕭承衍,下颌線的肌肉線條忽而變得柔和。
他挺着身子,垂着雙臂,仿佛一株突然萎靡的枯草,連怒視她的目光,都失了力道。
仿佛一面被摔碎在牆的琉璃鏡,滿地碎屑,每一塊都含糊着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