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面湯在空中劃了個弧,像是長了眼,偏偏沖着謝九棠的臉上潑來。
她本能的後仰,原是可躲開的。
卻見對面玄色廣袖翻風而起,掠過她頭頂,一把拽住了她的袖袍,将她向前扯來。
湯水如金虹貫日直撲謝九棠門面。
她被澆的雙目緊閉,瞬間的窒息感讓她張大了嘴,深深喘了一口氣,湯湯水水混着寬面的香氣盈灌進領口。
不過想着,蕭承衍此舉本為了讓她躲開,該是出于善意,倒也不忍責怪,她騰出手抹了把臉,卻聽得對面呼了聲:“好險。”
這才發覺,自己的袍袖竟被對方做了護面的家什,二人面前的陶碗中風平浪靜,連同他自己的身上,也沒濺上一滴污穢。
隻見蕭承衍拿起她的筷子,夾走了粘在她鼻尖的蔥花,遂将筷子塞回了她手中,道了聲:“不謝。”
謝九棠怒極反笑,“公子這碗面倒是比人更金貴些。”
而旁邊踹翻桌子的始作俑者,不僅連聲道歉都沒有,更是瞧都沒瞧她一眼。
隻見肇事者站在原地,頤指氣使的沖王掌櫃道:“老頭兒知道我是誰嗎?”他一把揪住王掌櫃的衣領,“聽說過燕京的周家麼?我爹和兩位叔父可都在戶部任職,這燕京的物價什麼時候漲,什麼時候跌,周家能不曉得?還輪不到你一個賣面的老頭兒在這胡說八道!”
王掌櫃聽罷,隻是安靜的蹲下身,将散亂在地的桌椅擺正,從容道:“原是周家公子,是老夫不識擡舉,今日的面錢不要了,還請公子莫要為難我們這些百姓。”
誰知這句看似息事甯人的話,更加惹怒了那位周公子,隻見他惡狠狠的推了一把蹲着身的王掌櫃,“好個偷梁換柱!明明是你這奸老頭子漫天要價,怎就成了本公子欺負百姓了?”他撸起袖子,“今日還真不是幾文錢的事兒,本公子就要替戶部懲戒懲戒你們這些奸商,燕京的物價就是被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玩意兒逼上去的!”
王掌櫃被他推了一把,本就有些跛的雙腿踉跄後退,卻又被那公子揪着衣領扯回,将頭狠狠按在了地上。
謝九棠霍然起身,卻被蕭承衍鐵鉗般的手掌扣住腕骨,生生按回條凳,榆木闆凳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
隻見蕭承衍慢條斯理的用筷子盤起面條,風輕雲淡的吃着,一副置身事外的閑散模樣。
謝九棠嗓音壓着火,盯他道: “趙莽替你賣命七年!他義父今日受辱,你倒咽得下這碗面?“
蕭承衍不緊不慢的咽下口中的寬面,“你若此刻出手,斬的可不是惡徒,而是王老頭一家六口的命。”
謝九棠怔了怔,“我從來不知,‘除暴’和‘安良’,竟能分開寫。”
她的雙手在桌下,偷偷攥起了拳頭。
“這家面館開張前,王老頭在衙門做了二十年的衙役,如今雖過天命之年,與這繡花拳頭的周公子比起來,還是能過幾招的,可是,你猜他為何不躲?”蕭承衍輕吹着寬面上蒸騰的熱氣,“因為這攤子底下壓着他一家人糊口的玩意兒,撕破臉,用不了多久,燕京的亂葬崗就要多六具餓死的屍體。”
熱氣模糊了謝九棠眼底的不甘。
她生在南梁皇室,雖偶爾貪玩,打扮成小郎君的模樣偷跑出去,混迹鄉野,那時的她以為自己離開了皇城,便能深入鄉土,融入百姓。
後來才知,她每次偷偷出宮,身後都有兄長派出的幾百名護衛暗中保護,那些與她搭讪玩鬧的百姓,也都是官家出錢雇的戲子,哪怕她遇到的乞丐流民,也都是塗灰抹粉扮來的。
她見的哪是什麼百姓,分明是官家為她這隻金絲雀,在皇城外搭的戲台。
她哪裡會知百姓的脊梁骨不是戲文裡挺拔的青竹,而是被權貴踩進泥裡的麥稭。
發現這個秘密後,她才終于明白,囚住她的金籠子,從來不限于大梁宮的萬刃朱牆,而是無所逃于天地的皇權。
王掌櫃被周公子揪着撞向面缸,粗陶炸裂聲裡混着悶哼,驚的謝九棠肩頭一顫。
街對面挎着菜籃路過的婆娘,目光從面攤一掃而過後,似是見了稀罕物般,腳步又退了回來,朝那菜農使眼色道:“這不是上月砸了宣王府的質子爺嗎?今日怎的袖手旁觀了起來?”
老翁敲着秤杆子冷笑:“質子到底是質子,南梁的狼崽子進了燕京,也得學會趴着吃食!”
“行俠仗義的質子爺,原來長了雙富貴眼!”
謝九棠指節捏得青白,蕭承衍的手掌卻如枷鎖纏住她腕骨。
王掌櫃的雙腿在面粉堆裡抽搐,頭上的血沫混了白.面,好似燕山河岸旁的櫻花綻開在臉上。
“面要涼了。”蕭承衍忽然舀了勺辣油澆在她碗裡:“這紅油的火候正好,趁熱吃。”
謝九棠攥着筷子,耳邊卻是那周公子的咒罵:“老東西吞了多少黑心錢!今兒都給我吐出來!”
雙方混亂的腳步,激起地上散落的面.粉,撲簌簌落了周圍客人滿肩。
蕭承衍擡手撣塵,動作優雅如撫琴。
謝九棠死死盯着王掌櫃蜷成蝦米的背影,聲音發顫:“所以,今日定要我當瞎子不成?”
蕭承衍擡手,用筷柄輕輕抹過她緊蹙的眉頭,“真想當菩薩?”他冷笑,“那得先學會把香火錢塞進閻王手裡。”
謝九棠不語,看着眼前的面,實在沒了胃口。
“你當燕京城的天牢裡關的真是惡人?”蕭承衍笑的不屑,“關的是蠢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