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泠再次從操作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半。
他脫下防護服,進了淋浴間簡單沖洗。
殡儀館陳設說不上多老舊,就在去年,館長老周還專門批了一筆款用來重新裝修接待大廳和告别廳。但館裡對員工卻是另一套标準,尤其這幾年館裡在職的遺體修複師算上嚴泠一共也才三位,真正會接觸到味道大一些的特殊遺體的隻有嚴泠。
而偏偏嚴泠又是那樣的個性,即使淋浴間又小又破,熱水也總是力道不足,他也始終未同老周張過一次嘴。
淋浴頭的出水時斷時續,細細冷冷的澆在嚴泠身上,他猛搓了兩下被凍得有些發僵的手腕,加快速度往身上多打了兩遍沐浴露,又擠了好幾泵洗發水塗在腦袋上,然後匆匆把自己沖幹淨,踩着一點四十五的點穿戴整齊站在了聞人骁面前。
他需要在三點之前趕到學校,時間已經很緊迫。但他的視線還是掃過扔在垃圾桶裡的面包包裝袋,然後慢慢移到聞人骁身上——聞人骁雖然是搞音樂的,但身材并不纖瘦,他喜歡運動,平時也經常去武館打拳,練出了一身漂亮肌肉。這樣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中午隻吃一個小面包就飽了?
看了眼時間,嚴泠沒多猶豫就定了兩份外賣。
一份是給弟弟點的營養餐,另一份則留了聞人骁的電話,收貨地址是學校的教師辦公室。
去學校的路上,嚴泠明顯感到聞人骁的态度比來時要更親昵他幾分,顯然是因為那一番和解的話而已經開始以朋友身份自居。
聞人骁左手把着方向盤,右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盒不知道什麼時候去買來的感冒藥遞給嚴泠:“我專門問過藥店店員,這種藥吃完不會犯困,你先吃兩顆,等下你上完課我再陪你去醫院。”
嚴泠順從地接過吞下。也許是因為生病,他總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很朦胧,就好像在夢中狂掐大腿也不會痛那樣,他對今天的一切都沒什麼實感——直到刹車片發出刺耳的尖叫,嚴泠出于慣性整個人猛地向前倒去,安全帶又死死勒住他的鎖骨和胸腹。
嚴泠身上驚出一身冷汗,整個人不受控制的發起抖來。
他慘白着臉色,轉頭去看聞人骁,見對方閉着眼靠在椅背上不說話,嚴泠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七年前的那場車禍中。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屏息緩緩伸出一根手指探到聞人骁人中處。
然後就見聞人骁猛地睜開眼,盯着後視鏡狠罵了一句髒話。
“喂方哥,”聞人骁重新踩下油門,一邊小心避開身後私生的圍追堵截,一邊給電話中的方文解釋現在遇到的狀況,“對,有人跟着我們……不是節目組的人,是一輛出租車,車牌是xxxxxx,我等不了你,我得先送泠哥去上課,嗯,那先這樣。”
挂了電話,他才終于注意到身邊嚴泠的不對勁,“你怎麼了?”
嚴泠的臉色依舊白得吓人。
“吓到你了?”聞人骁把車靠路邊停穩,又扯着袖口去擦嚴泠額上的冷汗,向他解釋道,“别怕,我們經常遇到這種私生追車,都是些半大的孩子,一般都是為了能拍幾張照片或者跟我們面對面說兩句話,也不是為了弄死我們才追的,一般隻要多甩幾個路口就沒事了。”
他手指滑過嚴泠的皮膚,鼻尖萦繞的全是嚴泠身上的沐浴露味兒。聞人骁不敢再直視嚴泠的眼睛,于是把眼神下移到嚴泠的嘴唇——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又開始在心裡唾棄自己的下流,抖着眼皮再次把目光挪到了嚴泠那顆漂亮的喉結上。
更下流了。
嚴泠的眼前卻噩夢似的開始下起大雨。
是七年前的那個雨夜。那年嚴泠大二,放暑假回家,嚴昶半夜卻忽然發起燒來,爸媽載着他們去醫院看病,還安排後座的嚴泠及時為弟弟更換退燒貼。當時他還不怎麼願意,心有不滿的覺得嚴昶都十一歲的大孩子了怎麼就不能自己換個退燒貼了?
結果還沒來得及把埋怨說出口,他們的車輛就因為避讓一輛摩托車而狠狠沖向路邊護欄,刺鼻的汽油味瞬間充斥整個車廂,在嗆人的煙霧中,母親對嚴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帶你弟弟下車”。
嚴泠抱着嚴昶跑下車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連報警電話都還沒來得及接通,他們就眼睜睜看着那輛接過嚴泠上下學、送過嚴昶去醫院做檢查的小豐田裹着他們的爸媽一起變成了一團火焰。
嚴泠盯着那輛摩托車馳去的方向,火光中他似乎看見那個摩托手的耳後有一個紅色的花朵圖案,然而随着時間推移,他又總覺得是自己看錯——雨夜視線本來就差,摩托速度那麼快,車手又戴着頭盔,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他都不可能看清楚對方耳後的刺青。
直到那天,他摸到了Yann的屍體。
思緒回籠,嚴泠這才注意到,聞人骁今天穿的衣服和那天送Yann來殡儀館時的好像是同一件。
他不動聲色的避開了聞人骁的手,坐正身體:“我沒事,繼續開吧。”
聞人骁愣了下:“……好。”
上課過程很順利,嚴泠的備課總是做的很充分,即使遇到些突發狀況也依舊能好好把課上完。
唯一的問題是因為戀綜的開播,教室裡多了很多想來看看嚴老師真人長什麼樣的學生,也有些眼尖的注意到了教室後排戴着口罩和黑框眼鏡正在小聲對電話裡的外賣小哥解釋自己并沒有點任何外賣的聞人骁。
眼看着課堂上學生們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跑偏,嚴泠皺起眉,指着教室後排聞人骁的方向點名道:“那位同學。”
聞人骁以為是嚴泠要點人回答問題,拉他出來打配合,于是很給面子的挂了電話站起來,甚至還喊了聲老師。
嚴泠:“請尊重課堂,不要在教室裡接電話。”
“……”聞人骁看着這樣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嚴泠,才發覺原來平時嚴泠對他的态度已然能稱得上親昵。于是他心情很好的開口,“我下次不會了嚴老師,這次是外賣小哥打錯了,非說我點了餐,我已經跟他解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