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府·暮鴉軒
院落門前,幾個身材健碩的家奴在把守,瞧見他們身着一襲藏青色布衣,表情肅穆威嚴,面色凝重,狀似不怒自威。
院落内,卻又是别有一番風景。
沿着碎石鋪就的小徑蜿蜒而行,片刻,即可見奇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及環繞而建的池塘,繞過遊廊踏上青石台階,舉目望去皆是郁郁蔥蔥的翠竹。
月華流轉疏影婆娑,萬字紋花窗透出點點燭光,一枝迤逦的蕉葉如青羅扇般在窗前舒展,金猊爐吐着沉水香霧絲絲袅袅地在窗内攀延。
司馬瑛倚在窗棂前,指尖摩挲着《尉缭子》泛黃的頁腳,不知看到何處抿着雙唇彎眉緊蹙,忽将書卷擲向案幾,青銅鎮紙撞出清越聲響,驚得廊下畫眉撲棱着撞進窗外的芭蕉葉裡。
芫嬷嬷趕忙上前收起書卷,輕聲勸解,“夫人,該布膳了,咱們彥哥兒一會兒不是要來陪您用膳嗎?”
“哦,瞧我這腦子是越發不靈光了。”說罷,婦人收起方才的躁郁,芫嬷嬷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疼惜,主仆二人起身朝偏廳走去。
院内燭火通明,小丫鬟在連廊處接過小厮們從廚房送來的食盒,捧出餐食快步往屋内走去,衣裙擺動,人影憧憧,在燭光的渲染下大家的臉紅彤彤的。
“母親——”司馬彥掀開湘妃竹簾時,正見司馬瑛将翡翠箸擱在掐絲琺琅的筷托上。
偌大的圓桌上擺滿了一桌的吃食,八寶攢盒裡的蟹粉獅子頭凝着冷脂,菱花窗外的簌簌白雪亦堆滿了枝頭。
芫嬷嬷走去将司馬彥的鶴氅解下來遞給一旁的小丫鬟,順勢道,“夫人今日特地吩咐廚房做了幾味公子愛吃的菜。”
侍女連翹貼心地将椅子拉開,一位身着玄色素錦直裰竹影暗繡紋夾棉長衫的男子翩然落座,他的中衣領口微露霜绡如新雪堆砌,一旁端坐着的泥金色襖子婦人就是男子的母親——司馬瑛。
聞見兒子的聲音,她擡起頭笑了笑,“彥兒,快來嘗嘗今日的菜。你好久都沒來為娘的院兒裡用膳了,幫娘看看院兒裡的廚子手藝精進否?”
“啊娘的廚子最是知曉孩兒口味的 。”玄衣青年淨手後款款落座,大方地端起調羹便伸手,“這味菊釀鲈魚羹就連醉仙樓的廚子都做不出這個味道。”
“你愛吃就好,多來陪娘用膳。”司馬瑛筷頭輕點,碧箸在碗中挑起一抹白送入齒間。
暮鴉軒的翠竹在夜風中沙沙作響。
司馬彥執箸的手忽然頓住,碧箸尖挑起的不是鲈魚脍,看起來像是片薄如蟬翼的魚肚白,亦或是人皮面具。
他臉色煞白,想起日前祈承殿大火之下,現場殘留的枝末碎屑,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些惡心的場景。
“彥兒?”司馬夫人疑惑地望着兒子驟變的臉色。
司馬彥就着筷尖将那一抹白埋入碗底,擡起頭淡定地說道:“沒事,啊娘,孩兒突然被魚刺卡了一下。”
連翹見狀,連忙上前給茶杯添水,司馬彥也若無其事地放下碗筷,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茶味甘甜餘香馥郁,竟将心中的惡心沖淡了許多。
司馬瑛也放下食具,身後的芫嬷嬷捧來冰裂紋茶盞,司馬瑛卻擡手拂開。
她朝兒子問道:“北境可有來信?”
她鬓邊的九鸾銜珠步搖輕顫,目光如淬火鋼刀劈開滿室浮華,“榮科登既将我們作籠中雀養着,總該聽聽雀兒怎麼啄斷金絲籠吧。”
司馬彥垂眸盯向門外青磚地上搖曳的竹影,司馬瑛在一旁扯起一抹鄙夷。
那些年祖母鎮守玉門關時,母親曾在烽火台上以琵琶退敵三百裡。如今卻被困在這方寸庭院,連探聽朝局都要靠暗衛鑿壁傳聲。
隻道母親早已武功盡失,父親日日在她的餐食中摻入他特調制的蝕骨散。雖劑量微末難以察覺,卻也不敵積年累月的進食,待發現時早為時已晚矣!
此毒不但将她的武功盡除,還給身體帶來極大傷害,時常四肢偏軟無力,更甚的是經常頭風發作,導緻元精受損,頗受折磨。
“父親昨夜調走了觀瀾閣半數的影衛。”他忽然擡眼,袖中轉動着的玄鐵扳指硌得掌心發疼,“西戎的私兵已過潼關。”
“這該如何是好,北境的府兵如今已難以扛扛大梁。”
竹簾忽被勁風掀起,十二盞庭燎齊齊熄滅。
黑暗中有利器的破空之聲,司馬彥旋起将母親護在身後,軟劍出鞘的刹那,他瞥見刺客腕間似有府兵暗衛的麒麟紋樣。
“母親小心!”他擋開淬毒暗器,劍花挽出漫天星河。
忽聞窗外傳來熟悉的骨笛聲,刺客們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地帶血的竹葉。
“公子,屬下立馬派人去追!”司馬府暗衛首領拱手作揖跪在門外,話音剛落就轉身朝檐上飛身而去。
司馬瑛跌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泥金襖子染上了茶漬,她顫抖着抓住兒子的衣袖:“這是你父親……是他……”
話音未落,門外一老仆捧着漆盒碎步而入:“公子,老爺吩咐送來的安神湯。”
老仆的身影竟與前頭那引路婆子湯婆子的身型肖似,漆盒開啟時,司馬彥嗅到絲若有若無的火硝味,與那日祈承殿地宮的氣息如出一轍。
司馬瑛心有餘悸地歪在扶手椅上,聞言竟嗤笑叱咤道:“那狗東西竟會如此關心我?”
芫嬷嬷上前接過漆盒,一旁的連翹連忙将老仆指引到屋外。
“娘親,且放寬心,孩兒不日定會将您和祖母從院裡解救出來。”司馬彥擡起頭來掃視周圍的慌亂,随後低聲勸慰母親。
他的聲音雖小,眼裡卻是無比的堅定。
那湯婆子随着連翹的指引,在門外悄聲退下,從母子二人身上瞥過的眸中閃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意味。
司馬瑛從椅子上端坐起身,撫住胸口,試圖将剛才的驚吓撫平,“恐怕你父親未必會輕易如你願,娘和祖母不打緊,倒是你,外頭動蕩可要萬分小心方可!”
“孩兒記下了。”
“聽聞,陛下派人将三公主送來府中了,可是為先帝給你二人的賜婚而來?”司馬瑛撫平緩帶輕裘的褶皺,定定地看向身旁的司馬彥,邊說邊打量着他。
“此事不假,白日父親已派孩兒去半道迎接,現公主人已在西跨院章華閣。”司馬彥輕聲歎述,自知此事無法隐瞞。
見兒子無甚特殊的表情,司馬瑛又将話題一轉,說道,“你父親對此事做何感想?”
當年先皇給司馬府賜婚之時,榮科登可是極力反對,他看中的是當時的雍親王妃,也就是現在的正宮皇後母家的侄女——趙氏獨女,趙慕嫣。
“父親也無甚其他說法,想來是應允的。”就算榮國公不高興,想必司馬彥也是有法子讓他高興的。
“你父親想跟趙家結親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要不是先帝作主給你賜了婚,想必趙家小姐如今也是你房裡人了。”
“母親,那就應該說我是她房裡人才對。”女帝執政時期,男子才是尚門的那個,司馬彥還有心思将自己拿來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