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書可知,”前任戶部尚書崔明璃拂開擋路的黃門,徑直走來,“您這身新制的貂裘,少一根銀針都縫不出紫薇花紋的暗繡。何以如此看輕我們尚宮局呢?”
階前霎時寂靜,隻餘雪珠簌簌墜地之聲。
端木雲頤瞥見崔明璃尾指上的翡翠戒面微微發亮,玲珑巧緻不甚多見,與她妝奁裡三皇妹的那套翡翠粉面做工甚是相同。
她恍然大悟,猛然擡起頭卻撞見崔明璃投來的盈盈目光,眸間清澈透亮卻泛着些水潤,想來是三皇妹的摯交。
那投來的水潤明眸瞬間又泛起了猩紅,逐漸蒙上一層水霧。
突然一聲“陛下駕到——”打破僵局。
端木雲頤趁機别過目光,投向龍椅上那身着十二章紋明黃五爪龍冕服的身影。
隻見其身姿挺拔,如松生空谷,風神秀逸,似蘭生于幽林,擡眸間卻仿若探進深不見底的寒潭,讓人無端脊背生寒。
“聖上萬安——”一聲聲呼聲直沖雲霄,如騰龍架霧般在殿内翻騰,震耳欲聾。
殿外飛雪連天,宮燈在檐角搖晃出細碎的搖姿曳态。
端木雲頤跪坐在青玉案前,将銀絲袖口一寸寸理平,龍阙殿上傳來環佩叮當的聲響,她指節微蜷,護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狀的暗痕。
她垂眸望着青玉案上自己的倒影,随着她緩緩起身向九重丹墀下走去,水色廣袖逶迤如雲,鴉青發髻間斜簪的素銀步搖紋絲不動,倒也襯了她大病初愈的孱态。
“臣妹問聖躬安——”她徐徐擡首,玄色官袍裙角掠過青磚面時,傳來陣陣清泠幽香,她雙手交疊舉至眉間,錯銀護甲在熹光中流轉。
新帝撫着辣綠的翡翠扳指輕笑道,“聽聞皇妹心脈受損沉疴難愈,幸蒙天眷方得初愈,怎的不在榮府靜養今日跑到宮裡來了?”
白玉階下的的紫銅熏爐騰起袅袅青煙,将他座下的螭紋獸首洇得模糊。
“多謝陛下關懷,”她将眸眼輕擡,對上了九重丹墀之上的黑潭,“隻是這久居榮府恐招人非議,不知國子監何時能給算出個好日子,能讓本宮名正言順頤養榮府。”
滿殿死寂,北風席卷着雪珠子在殿外撲簌,新帝的笑意漸漸凝成唇角的冰棱。
端木丘轍望向滿殿的新臣舊眷,人人皆垂眸不語,國子監的羌祭酒正在角落裡抖如篩糠。唯見榮國公那挺得筆直的背脊,恍若一株勁松立于人群中。
他嘴角逐漸蕩開笑顔,詫異道,“哦?怎會如此?國子監仍未将日子報上來嗎,榮愛卿?”他将目光鎖定在人群中瑟瑟發抖的羌邬,話頭卻遞給了榮科登。
人群中隐隐騷動,大家開始左顧右盼。
司馬彥也看向端木雲頤,腦海中忍不住開始盤算,是不是因為前日自己的随口一言引發的殿前問責。
“啟禀陛下,國子監方才已經将日子算出,時維癸巳,庚子月,辛未日乃黃道吉日。”榮國公從兩側人群中信步踱出,擡手正了正玉帶,鶴頸般的脊梁未彎分毫。
端木丘轍眯起雙眸掠向角落,眸中閃過一絲精光,檀木龍首在他的掌下發出細微的迸裂聲。
他鷹隼般的眸光掠過殿中蟠龍金柱,最終釘在蜷縮在丹墀陰影裡的羌邬身上。銅鶴香爐騰起的青煙在他眉骨處投下陰翳,襯得那道視線愈發森寒。
隻見國子監祭酒羌邬“噗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這位素來以清流自诩的老臣此刻汗如雨下,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住象牙笏闆,喉間發出瀕死困獸般的咯咯聲。冷汗順着他的三梁進賢冠滾落,在亮如銅鏡般的青玉磚上砸出點點水漬,宛如斷線珠串。
司馬彥望向對方的窘态,頓時也明白了大半。哪來的國子監算日,這分明是自己那生父逼婚的手段高明。
“當啷——”一聲,端木丘轍手中的手把件兒重重地磕在紫檀案上。衆臣的呼吸聲霎時凝滞,唯有薰爐裡的龍涎香仍在袅袅升騰。
“多謝陛下——”端木雲頤穩穩地擡手作揖,搶先謝恩。
“臣,多謝陛下給微臣賜婚,皇恩浩蕩——”
“陛下皇恩浩蕩——”
随着司馬彥的謝恩聲落,階下此起彼伏的“皇恩浩蕩——”漸漸彙聚成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震得梁間玄鳥銅鈴叮當作響。
在衆人伏低的脊背之上,端木雲頤與端木丘轍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她仿若看見了十二年前的上元夜,皇兄奮力抱起她摘宮燈時的情景。
她在端木丘轍的瞳孔中分明也看見了自己,宛若困在琥珀中的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