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亮。
湛藍的天空高遠,幾朵白雲落在上頭,随着輕微的風極為緩慢的變換着形狀。
這是無比炎熱的夏季。
沒有行道樹的空蕩蕩街道上,炙熱的陽光已經強烈的仿佛變成白色,将街道都反射得有些刺眼,遠處模糊一片。
建築物深黑色的影子短短的落在建築物腳下,道路上唯一一組行人的深黑影子也短短的落在腳下。
“是幾年呢?”一名穿着低調的男人喃喃自語般的問。
他額頭上的汗水不斷往下滴落,衣服也已經完全汗濕,但依舊直直朝着前方走。
走在他旁邊的女性同樣打扮低調,神色緊張中帶着點慌亂,聽見男人的聲音,便很小聲的回答,“你、你說什麼?”
“擂缽街已經出現幾年了?”男人很有耐心的重複一遍,又轉頭望向走在他另一邊的男孩,語氣突然變得很惡劣,“喂!你知道嗎?”
男孩一言不發的搖搖頭。
“說話啊!”男人冷笑着說,“啞巴了?!”
男孩還是搖搖頭,回答道,“不知道。”
男人的語氣還是很不快,“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平常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現在裝什麼傻瓜?”
女人拉拉他的衣角,聲音還是很小,“吉成先生,别、别這樣。”
男人的臉色和語氣一下子又變得舒緩下來,“有什麼關系,反正隻剩下一點點路了。”
在這條街的正前方,有個已經有些破舊的橋梁。
那座橋梁的後方,便是他話語中的“擂缽街”所在的位置。
女人左右看看,靠得離男人更近一點,低着頭說,“我、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吧?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啧。”男人發出有點不耐煩的咂嘴聲,“早就聽說這裡也已經變成極道組織聚集的地方,果然嗎?”
他也一直覺得有人在暗中觀察他們。
搭着電車來到橫濱的其中一站,走出電車站後,就會看見一條筆直的道路,也是唯一一條通往擂缽街的道路。
這個離擂缽街最近的街區,就位在筆直道路的兩邊。
隻要想前往擂缽街、或是想從那裡走出來,都一定會經過這裡。
以往還是很重要的交通要道,原先甚至設立着學校,但現在這些普通的設施都已經荒廢、周邊沒有多少車輛,很奇怪的空無一人。
除了自己說話的聲音之外,幾乎沒聽見什麼聲音,讓人差點就會以為是進入了荒廢的街區。
但并非如此。
即使沒聽見聲音、沒看見人,也能感受到仿佛被什麼人窺視着、注視着,背後發毛的常常會想回頭看。
但即使回頭看、即便四處張望,也隻能看見依舊空蕩蕩的街道。
這不是靈異現象,隻是窺視的人都躲在大樓裡看。
“事到如今,别和我說那些極道的人也會怕熱。”男人幾乎是在驅散自己恐慌的說完,又自己幹笑了兩聲,“哈哈,怎麼可能?”
額頭上的汗水啪一下落到地上,在高溫的地面沁出濕潤的圓點,又很快被陽光曬幹。
他側頭看了眼貼在自己手臂上的女性,又轉頭看向還是安安靜靜的男孩,繼續加快腳步。
這裡原先都屬于租界區域。
高樓、各個曾經有過的店家招牌、更遠處林立的工廠和倉庫,都昭示着以前這裡曾經是個相當熱鬧的地方。
都是以前的事了。
男人一路快步往前。
挽着他手臂的女人都跟得很辛苦,自己跟在旁邊的男孩就辛苦了,幾乎小跑着才能跟上。
男人一直走到橋梁前,才突然停下腳步,“就到這裡。”
女人愣了一下,望向前方,“可是……還沒到啊。”
眼前便是通往擂缽街的橋梁。
橋梁上有灰色鋼筋做成的拱形構造,上頭現在噴着不少塗鴉,鋼筋上貼着無數已經褪色的黃紙,紙上用紅色的字樣寫着[立入禁止]、[關系者以外立入禁止]。
橋梁正前方也有同樣的警告标示,看着頗有些壯觀。
這些标語都是在警告可能誤入此地的外地遊客不可以随意進入,至于真的想要進出的人,自然不會在意标語上寫着什麼内容。
“後面的路讓他自己走。”男人倒是沒打算走上橋梁,不容置疑的說,“我們就走到這裡。”
他們站在不知道究竟廢棄與否的兩間小小的屋子旁邊。
牆壁斑駁、瓷磚剝落,招牌也相當老舊,狹窄的玻璃門上貼着破舊的海報。
從海報中間看進去,裡頭一片黑漆漆的。
女人緊張的看了眼屋子,又望向前方貼着無數标語的橋梁,其實也不是很想再往前,猶猶豫豫的望向男孩,“葵……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哦。”
她換了個位置,蹲到葵面前,握住他的肩膀,“知道嗎?”
男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靜地望着她片刻,才點點頭,“知道了。”
“惡心的臭小鬼。”男人狠狠皺着眉,大聲道,“那是什麼眼神?!”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女人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歇斯底裡的怒吼,仿佛瞬間忘記對環境的恐懼,聲音都變得非常大,“到底在看什麼?!”
男孩還是看着她。
他的眼睛很大、眼瞳也很大,黑漆漆的像是不會反光,直勾勾盯着人的時候,仿佛不是在看着人,而是在看着某種更深層次的事物。
男人捏緊拳頭,用力踹了他一腳,“别看了!”
“咳、咳咳……”男孩摔在地上,捂着肚子咳嗽起來。
男人繼續用鞋尖踢他,“裝什麼可憐,站起來!”
男孩往後挪了一下,慢慢扶着地闆站起來。
“别、别打了,吉成先生。”女人挽住男人的手臂,情緒似乎已經穩定下來,再次柔聲對男孩說,“接下來爸爸媽媽不會陪着你,要自己找食物、找住的地方哦。”
“和他說那麼多做什麼?餓死算了。”男人對女人說完,又居高臨下的對男孩說,“從今以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你就算沒死也别回來。等一下就朝橋裡面走,如果你轉頭追我們,我就直接拿石頭砸死你,就像砸死小黑一樣。”
男孩仰頭看了看他。
女人再次瞪大眼睛,猛地甩了男孩一巴掌,“就讓你别用那種眼神看人!怪物、怪物!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怪物?!”
男孩的臉被甩得偏向一邊,依然面無表情的,連摸摸自己的臉都沒有,就再次将頭轉正、望向面前的女性。
女人看着他臉上紅起來的巴掌印,又忽然蹲下來、搭住男孩的肩膀,很愧疚的說,“對不起、對不起,葵,媽媽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男人也搭住她的肩,“不用和他道歉,一切都是他不好。”
“嗚……”女人突然就落下淚來,“葵再怎麼不好,也是我的孩子啊!讓你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媽媽真的對不起你,可是我已經、我已經受不了了——”
“不用愧疚。”男人還是說,“垃圾就該去垃圾該去的地方,我們沒把他送去廢棄場,而是送到擂缽街,已經仁至義盡了。”
他說了一大串,但無論是女人還是葵,其實都沒怎麼在聽他說話。
女人依舊一副很痛苦的模樣,摸摸葵被她打出來的巴掌印,“會疼嗎?”
葵搖搖頭,“不會。”
“不疼就好。”女人緊緊握着他的肩膀,表情依舊很是痛苦不舍,半天沒有說出其他的話來。
男人安慰一樣的拍拍女人的肩膀,“我們該走了。”
“要活下去,葵。”女人摸摸男孩的頭,一把抱住他,抽泣着說,“媽媽對不起你。”
男孩張開小小的手回抱住她,“嗯。我原諒你,媽媽。”
女人聞言,微微瞪大眼睛,反而驚吓的用力把男孩往外推,“你要原諒我什麼?!難、難道說,你知道擂缽街是什麼地方……?!你怎麼知道的?又是什麼東西告訴你的?!怪物、怪物、怪物!”
男孩被她猝不及防的用力一推,跌坐在地上,停頓一秒,搖搖頭,“我不知道。”
男人一把扶住也快要驚吓的跌坐在地上的女人,拉着她站起來,“佳子,我們走,别再管那個東西了!”
女人緊緊貼在他身上,臉上還帶着未幹的淚水,整個人卻驚慌得仿佛眼前的親生孩子是個惡鬼,胡亂點頭,“走、我們快走。”
男人更是如此,看着葵的眼神不是在看親生孩子,惡狠狠地瞪過去,“不準跟上來,怪物!”
太陽還是炙熱的照射在地面上。
葵望着前方兩個快步離開的身影,半晌沒有動。
“葵!”
一道有些稚嫩、難以分辨究竟是男是女的聲音在葵的耳邊響起,“别發呆了,快離開這裡。”
葵微微側過頭,望向趴在自己肩膀上的黑貓,“小黑,沒有關系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以後不用再回到那個家的意思,你自由了。”黑貓從葵的肩膀爬到他頭上,“快站起來,地上不燙?”
“燙。”葵很認真的回答,終于站起身,看了看自己剛才撐在地上的手,“痛痛的。”
小黑的尾巴在葵的頭上亂甩,卻完全沒有将他的頭發撩動,尾巴從他的額頭穿過後腦。
地面上的影子……也沒有小黑的身影。
它不是活物,更不是妖怪,隻是一個擔心着年幼的主人而徘徊在人世間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