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松?”
孫婆婆的聲音溫柔慈和,一如既往。
“婆婆!”
認出松婆婆的聲音,松松心下越發覺得委屈,扣着松木鏡邊緣,垂耷着耳朵,悶悶不樂道:“雲雲為何不與我相認?為何不讓我舔舐傷口?莫非在人間界久了,甯肯做人,不願做狐了不成?”
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問,松婆婆并不追究前因後果,隻輕笑着讓晚風搖曳梧桐,吹皺河水,拂經交通阡陌,又漫不經心朝華燈璀璨的遙處吹去。
松松下意識擡起頭,将将看清漫天星河下,清河鎮燈火流光模樣,拂過耳畔的晚風裡再度響起松婆婆輕輕柔柔的聲音。
“松松可曾想過,景陽岡上狐鹿成百,草木上千,生出靈智堪堪二十五載,松松已覺孤單,可你雲雲姐姐……
“修出靈智已千年,一心以為世上隻她一隻修成了精的狐狸……松松,易地而處,若你是她,每日孤身一狐望着山下的萬家燈火,會如何?”
松松清亮的眸間映入萬頃流光,握着松木鏡的力道微微加重,沉吟片刻,輕輕呢喃道:“若是沒有景陽岡,沒有婆婆……學會化形之初,松松怕已冒險來到人間界。”
“正是如此!”
“隻是這人間界,表面看着繁盛安甯,内裡……”
頭頂上方梧桐瑟瑟,仿佛昔日在景陽岡,古松沙沙,一松一狐同賞夕陽晚照時。
“松松不知,世人多淺薄,信仰神佛,卻憎惡精怪。無論實際是人是妖,若被認定是精怪,輕則驅逐沉塘,重則剝皮抽筋、拆骨挖心,不置死、不罷休。”
小狐狸渾身一激靈,狐耳高高聳起,瞪着松木鏡,滿臉駭然道:“婆婆,雲雲她?”
“她如何敢冒險,”松婆婆柔聲打斷,“于人前露出哪怕一星半點狐族本性?”
松風萦回河畔,梧桐沙沙作響,層層漣漪漸行漸遠。
不知過了多久,松婆婆沙沙的嗓音伴着晚風再度響起:“松松,你二狐是此間唯二修成了精的狐狸,與其強迫她承認原形,松松,你本該盡心竭力,幫她掩蓋身份才是。”
“婆婆說的是!”
松松眼裡掠過一絲懊惱,松軟的狐狸尾巴拂掃着腳步的落葉,低頭思忖片刻,突然擡起頭,雙目透亮道:“我曾聽入山采藥的大夫們提起,西邊溝壑裡有種草,名喚菗蒢的,于止血斂瘡有奇效!雲雲腕上的傷總也不見好……我去采些來!”
“松……”
不等婆婆應聲,松松揣起松木鏡,拔腿往景陽岡方向狂奔而去。
*
再回清河,新日已初升。
松松放下嘴裡的菗蒢,轉頭舔了舔滿是露水的後腰、尾巴與四肢,正遲疑是否要化回人形,拂面而來的風裡倏而多出一縷熟悉的草葉香。
是雲雲!
鼻尖微微一動,狐狸耳頓然豎起,松松眼裡照着春日潋滟,翹首往上遊方向看。
水清清,草萋萋;春風拂兩岸,春人輕羅衣。
果真是雲雲!
晨晖下的雲雲,真真比景陽岡上最美的春花還要好看!
松松翹起蓬松的狐尾,豎着狐耳朵,叼起地上的菗蒢,快步往上遊方向狂奔。
“……看那狐媚樣,褙子都不穿,一大清早的,勾引誰呢!”
“還能是誰?昨日你沒瞧見,她一來,武二連他哥都不認了……”
臨近上遊,松松下意識放慢腳步,而後才發現除了雲雲,上遊岸邊還有好幾名同在岸邊淘米洗衣的婦人,隻都與雲雲離了數丈遠。
三兩成群,指指點點,神情不甚友善。
“若非不檢點,那戶主家婆如此吝啬,如何會貼了房奁,讓她嫁作人婦?”
“我聽那府裡的人說,是她主動勾的那錢大官人……”
狐狸聽覺靈敏,非常人能比。
聽清風裡的閑言碎語,松松隻覺方才回程一路跑得太急太快,眼下胸腔裡的一顆心不受控得砰砰直跳。
腦中嗡的一聲,不等分明胸腔的灼灼怒意從何而來,小狐狸已如離弦之箭飛奔至潘月面前,伏低上半身,兩眼盯着不遠處面目可憎的幾名婦人,龇牙咧嘴,狺狺狂吠!
“嗷!!”
聽見“犬吠聲”,正探身洗衣的潘月下意識轉過身,見是隻不知何時出現在岸邊的、渾身髒兮兮的小白狐狸,神情一怔,兩眼下意識順着他的目光望着不遠處的幾名婦人。
幾名婦人已站起身,似為那不請自來小畜生所駭,齊齊花容失色,你一言我一語,争相破口大罵。
“哪裡來的畜生?!”
“真真什麼樣的人,招來什麼樣的畜生!”
一長相刻薄的婦人撿起一塊石頭,奮力往小狐狸身上扔。
“小心!”
潘月雙瞳一閃,顧不得手裡的木盆,下意識張開雙手、飛撲上前,将那隻來路不明護在她面前的小狐狸護在了懷裡。
“嘶!”
右手撐地同時,後背被尖石砸中,潘月下意識倒抽一口涼氣,抱着髒兮兮的小狐狸,就勢躺平在地上,龇牙咧嘴。
“她,她這是?!”
“可不是我!你們都瞧見了,是她自己撲了上來!”
“可别管了!快走!”
“……”
眼見她面色蒼白滾倒在地,婦人們你推我,我搡你,紛紛端起木盆圓桶,争先恐後四散而去。
被護在懷裡的小狐狸同樣為她渾身顫抖、龇牙咧嘴的模樣慌了神,下巴趴在她胸前,輕搖着尾巴,不敢動彈。
“吓到了?”
潘月仿佛不曾聽聞她幾人的惡語相向,待一陣疼痛過去,垂目瞧見胸前圓瞪着雙目一臉驚駭的小狐狸,撲哧笑出聲。
“我沒事!倒是你,看胸前的顔色,明明是隻小白狐,去哪個泥潭裡打滾了,怎得成了隻小灰狐?”
她拎着狐狸頸後皮坐起身,而後一手托着小狐狸,一手輕揉着他軟乎乎的小腦袋,自言自語般開口。
“附近也沒有林子,怎麼跑到村莊來了……莫不是迷路了?不認路還敢亂逛,也不怕被逮住……這個朝代的大戶人家可是最喜狐白裘!”
松松倚在她柔軟的臂腕裡,任她揉揉腦袋、摸摸下巴,下意識仰起頭,心下隻覺今日的春風實在惬意,舒服得狐迷迷瞪瞪,隻不想睜開眼。
直至“迷路”兩字落入耳中,他驟然睜開眼,一臉不解地看向雲雲。
雲雲這是何意?
莫不是……他低頭看向自己,左側挂着藤蔓,右側沾上了花香,左足還被溝壑裡那不長眼的藤蔓割出了幾道傷口。
果真成了灰撲撲的小灰狐!難怪雲雲沒能認出他來。
松松一臉羞赧地仰起頭。
正巧一陣風吹過,吹起兩岸春柳綠絲縧,吹落桃花雨紛紛,吹斜春晖繞着春柳于她周身落成深深淺淺、随風搖顫的潋滟。
明妍麗容映入眼簾,朝晖下的小狐狸眸光一怔,刹時隻覺心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