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日晚間,待武松自縣衙歸來,三人如常用過飯,潘月卻沒有如往日般急急忙忙離席,反而留兩人稍作,泡了一壺茶,佐着朗月清風,徐徐開口:“有一事,想與你兄弟二人商量。”
“何事為難,娘子但說無妨!”
席間吃了兩角酒,開口議事時,對座的武大已兩靥酡紅,雙目迷離。
潘月輕輕摩挲茶盞邊沿,忖度片刻,微擰着眉尖,開口道:“咱家的炊餅生意,照此半月的情形來看,每日十籠不成問題,十二籠亦成;若逢年節,怕是二十籠亦不在話下……隻一扁擔至多擔下十籠,武大每日往來紫石街又太過浪費時間。”
“娘子的意思是?”兄弟兩個面面相觑,不知她有了什麼主意。
“我的意思……”
潘月擡起頭,目光在他兩人臉上轉了一圈,正色道:“兩位若也願意,不若省吃儉一段時日,待湊齊了銀兩,再去縣前,另租個鋪面?一來能節省武大每日往來紫石街的功夫,二來……”
她轉頭看向正廳外略顯逼仄的廚房,徐徐道:“此處留由我開發新品;若有鄰裡鄉親不論紅事白事,加急定下的單子,亦能在此處完成,不影響武大每日出攤。”
潘月轉向武家兄弟兩人,目露探究道:“兩位以為如何?”
“再好不過!”
話音未落,武大大手一揮,憧憬着盆滿缽滿的未來,兩眼放光道:“不必來回縣前,時辰更為充裕!開門便能迎客!”
“卻也不必省吃儉用!”
武松對她素來盲目信任,歪頭想了想,解下腰間的錢袋,雙手奉上前,一臉理所當然道:“今日剛發的月俸,雲雲拿去!”
“不可!”
潘月連連擺手:“月俸是你辛苦一月所得,貼補家用便也罷了……”
“嗝——”
話沒說完,武大打了個酒嗝,一把奪過武松手裡的錢袋,塞到潘月手中,咧嘴笑道:“長嫂如母!二哥既願意拿出來,娘子收下便是!”
“長嫂如母”卻如綿裡藏針,細細密密,刺得潘月心尖微顫。
擡頭見武松神色坦然模樣,下意識錯開目光,拎着錢袋,輕輕颔首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去縣前,看看有沒有合适的鋪面出租!”
“明日松松休沐!”
武松挺直了腰,歡歡喜喜道:“與雲雲一道去!”
*
次日一早,武大挑着炊餅出了門,潘月與武松緊随其後。
上官見愛,鄉裡聞名。
今日之前,潘月不曾全然理解此八字的含義,直至人來人往的縣前。
“都頭今日得閑?”
“早上剛摘的菜,都頭莫嫌棄!”
“都頭來我鋪上看看,相中什麼,随便拿!”
初時隻是左右鋪子争相奉上菜蔬果品,盼能得武都頭青眼,收下一二,拐過一條街,不知誰家婆子多事,打探過後高嚷了一句——“武都頭尚未娶妻!”
各家的大姑娘小媳婦顧眄流盼,刹那而已,拂過窄巷的風倏地轉了向!
“哎呀!沖撞大人,奴家該死!”
——别花的簪娘腳下一崴,好巧不巧,正撞向魁梧的武都頭懷裡,落下一襲香風。
“都頭,上面!”
——懷裡的妙人尚未起身,一聲嬌笑從天而降,原是李家的小娘子推開了窗,待武松擡眼望去,又羞答答掩上了梅紋小軒窗。
“大人,娘子這廂有禮!”
——武都頭神色正茫然,撿起了李小娘子擲下的帕子,不知如何是好,迎面而來的高家三娘硬生生拐了個急轉,直直朝他懷裡撞去……
窄巷前後左不過三四裡,出現的巷子裡的、尚未出閣的姑娘比平日多了足有三四成。
三兩步功夫,魁偉的武都頭已“披紅挂綠”——頭上三朵簪花,腰間四條絲帕,手裡八個香囊……滿滿當當,兩隻手已握不下。
說是陪她來看鋪面,她卻被擠在人群外。
巷口牌坊下,潘月頂着盛夏驕陽,眯眼望着群芳環繞的武二,心下五味雜陳。
偏生武二不開竅。
一衆小娘子前遮後擁、笑語嫣然,已然使出了渾身解數,正中的武二郎依舊神色懵懂,不論誰人靠近,都要擡頭先看她一眼。
卻又來者不拒。不論誰人遞來的香囊、絲帕、簪花……他都仔細收入囊中,似怕失了禮數。
不知是否孟夏時節的日頭太烈,潘月隻覺越過牆頭而來的陽光越發刺眼,片刻而已,鬓邊滴落汗珠,氤氲眼簾,内心似有團火在燒,伴着暖夏驕陽,心火噼裡啪啦,經久不歇。
“喲!武都頭一表人才,可曾相看過誰家姑娘?”
她内心的焦躁與混亂在兩名花枝招展的媒婆扭動着腰、揮舞着帕,你推我搡擠進巷口,口無遮攔時,到達了頂峰。
“擠什麼擠?”
潘月一聲怒斥,展臂攔住兩人去路,怒斥道:“沒看見巷裡已擠滿了人?”
“啐!”
一胖一瘦兩名媒婆神情一怔。
頭頂紅牡丹的胖媒婆滿臉橫肉微顫,搖着香扇睨她一眼,神情不悅嗆聲道:“娘子恁的多事!你是他何人,管得倒是寬!”
“我!”
“喲!”
潘月話沒出口,又一陣香風襲面而來。
錯後半步的瘦媒婆扭着楊柳腰,邁着金蓮步,手裡團扇半遮面,半含揶揄的視線在她與武松臉上來回片刻,側身朝前方的胖媒婆使了個眼色,意有所指道:“阿姊真個糊塗!小叔子,新嫂嫂,你瞧那三寸丁谷樹皮,再瞧他兄弟……呵!你說是何關系?”
“你?!”
前世今生,潘月最“痛恨”金蓮,最忌諱重蹈原著中潘金蓮覆轍,而今被那媒婆無端構陷……
一抹晴照掠進巷口,潘月隻覺腦中嗡的一聲,揮手便去擋那媒婆無遮無攔的兩片唇。
誰知那媒婆看着瘦弱,動作卻輕巧,見潘月伸手,隻當她要動粗,錯身閃避同時,一個眼神投去,前方的胖媒婆立時會意,眼裡顫着精光,胸前抖着橫肉,縱身撲向潘月。
“叫你多管閑事!”
潘月隻覺一股大力自背後襲來,腳下不穩,身子前撲;眼前地面越來越近,駭得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雲雲?!”
一道變了調的驚喝裹着凜風飛掠而來——
“轟!”
沒人看清他是如何穿過重重人潮,回過神時,巷口隻剩兩名媒婆披頭散發、神色茫然。
牌坊下方晴絲搖蕩、浮塵翩翩,裡外哪還有潘月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