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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渙然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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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黃昏時,陽谷縣前陽谷河,夕陽拂過依依垂楊柳,于河上落成流金碎影,滟滟萬裡。

往日此時,陽谷河畔常常人滿為患;一衆媳婦娘子齊聚河邊,淘米洗衣,閑話家常,好不熱鬧。

今日似有些不同以往。

“都頭為何一人在此?”

“武都頭用過晚膳不曾,天時不早,不若随奴家回家裡用頓便飯?”

“阿也!孫婆,誰人不知你家三娘依舊待字閨中,此時喚武都頭随你歸去,意欲何為?莫非想招武都頭做你家上門女婿不成?”

“啐!”孫婆一記眼刀掠向碎嘴的鄰人,恨恨道,“大姑娘小媳婦圍着都頭繞圈渾不知羞,我家三娘身段好、模樣俏,比她幾個差在何處?”

“是是是!誰能與你家三娘比!老不羞!”

“……”

淘完米、摘完菜,衣服浣了一盆又一盆,車轱辘閑話嚼了一圈又一圈,各家媳婦娘子依舊徘徊陽谷河畔,口中打趣笑鬧不斷,眼睛卻似早有默契,有一下沒一下往湖邊古柳樹下瞟,顧盼流眄、各懷心思。

潘月拎着賠罪的”禮包“近前時,瞧見的便是如此一幅武都頭“招蜂引蝶”的畫面。

——樣貌堂堂的武行者神情局促、束手束腳端坐河邊的古柳樁前,一衆大姑娘小媳婦前遮後擁,含羞遮面,各自調笑嬉鬧不斷。

看他端正了坐姿,手腳不知如何安放模樣,噗嗤一聲,人群外的潘月兩眼蓦然下彎。

聽見笑聲,一衆娘子沒能覺察,正中的松松耳朵尖微微一顫,倏地轉過頭,清秀的狐狸眼頓然一亮。

又似蓦然想起什麼,不等對方開口,松松怫然轉過身,背對着笑鬧的衆人,斂眉不語。

怔然半日一動未動,而今突然有了生氣,笑鬧的衆人面面相觑片刻,轉又望向他方才投望處。

“潘娘子?!”

“是潘娘子來了!娘子是來尋你家叔叔?”

“娘子來看!你家叔叔不知怎的,在此枯坐了大半日,不聲不響,也不知經了什麼……莫不是給這日頭給曬的?”

有家人來尋,姑娘們不好再肆意笑鬧,問過安、道過福,各自端起米籃衣盆,三三兩兩結伴而去。

“姑娘們陪着說了恁多的話,武相公氣還沒消?”

道别衆人,潘月大步上前。

松松背坐在餘晖落成的婆娑光影間,眉眼低垂,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潘月眼裡橫過一絲無奈,雙目撲閃。

素知他性情率真好相與,今日才知,真生起氣來,氣性竟這般長。

河風輕輕,遠空餘晖正恢弘。

兩顧無言片刻,确認四下無人,潘月提起衣擺,擠坐至他身旁。

在他又一次忍不住擡眼偷觑時,她拎起了手裡的油紙包,在他眼前晃一下、又蕩一下,莞爾道:“獅子橋下酒樓打包來的燒雞,松松吃不吃?”

耳朵尖微微一動,松松卻不看那油紙包,鼓着腮幫,别開臉,“恨恨”盯着河内遊魚自由自在水中遊。

争氣的豪言壯語沒能出口,不争氣的肚子倏地發出咕咕的一聲。

潘月忍俊不禁,兩眼下彎出柔軟弧度,隻怕惹他羞赧,不敢笑出聲。

片刻,想起什麼,她上揚的唇線頓然平直,手裡的燒雞往他懷裡一塞,柔聲開口道:“昨日這般生氣,是以為我對那被制成了狐白領的小白狐狸的生死渾不在意?”

松松神情一僵,怔怔盯着膝上的油紙包,面色暗沉。

潘月輕歎一聲,撐着雙膝,舉目遙望孤雁遠山,落日恢宏,思量片刻,徐徐開口道:“離開菡萏繡莊前,通判夫人已明令四下,自此往後,通判府上下不得再獵狐狸、再着狐裘。如此,那小白狐狸,或不算全然枉死。”

下耷的狐耳頓然支起,松松撲閃着黑白分明的眼,轉頭望向潘月。

“此後,”潘月蓦然回頭,看着他皎皎如水的眼睛,繼續道,“若得下屬官員上行下效,郓州城裡外圍獵白狐者将越來越少,景陽岡上下亦不必再膽戰心驚!”

——因性情相投,視何惜為友,而不僅僅是炊餅鋪客戶的刹那,潘月突然分明昨日午後武松眼中的手上與愠怒因何而生。

不論因由為何,他與自己提起過不止一次——自小在景陽岡長大,熟悉岡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

倘若山腰洞前的老松是他心裡認定的“松婆婆”,來去山裡的小狐狸又會是他的誰?

同為山裡長大的孩子,她也曾将山裡的一草一木視作至交親朋,私語不斷。

她如何能不明白?

“昨日脫口而出的那句‘好’……”

沉吟片刻,潘月錯開目光,低垂着眼簾,徐徐道:“并非為那小白狐,而是為……你可還記得,上景陽岡尋找趙小娘子與範郎君那日?”

不等對方應答,潘月又道:“那日在山裡,我遇見了一隻漂亮出塵的小白狐,頗為投契……後來在繡莊,聽聞那狐白領是一隻景陽岡上的小白狐,隻擔心是否是我認識的那隻……後來确認并非那隻,下意識道了句‘好’。”

她望向武松,滿目歉然道:“一時忘卻,景陽岡上的一草一葉、一花一葉皆為郎君摯友,失言之處,還望郎君莫怪!”

“郎君”兩字出口,松松清亮的狐狸眼倏地一閃,頓然錯開臉,朝向潘月的左耳,不知為夕照還是旁的什麼因由,紅得似要滴下血來。

晚風吹動垂楊柳,柳枝輕拂他面頰。

松松心下正慌亂,惱得直撓頭,一把拽住那作亂的垂柳枝,口中嘟囔:“不小!”

正巧潺潺水聲入耳,潘月沒能聽清他的話,下意識傾身向前,不解道:“你說什麼?”

“我說……”

松松頓然回眸,撞見咫尺間的碎影流波、清眸似剪,兩眼微微一顫。

風拂楊柳弄青絲,抛星光點點,灑晚照如瀉。

清冽如三月東坡的草葉香破開一衆嚣喧與繁蕪,伴着袅袅炊煙、餘晖晚照,不疾不徐往鼻腔裡鑽,很快入侵四肢百骸,柔軟心田,混沌神識……

四目相對,兩人間的空氣倏而變得稀薄,吐息越發滾燙。

一線柔軟的晴絲伴着垂柳拂過她面頰,松松流連在她眸間的目光跟着一顫。

——哐啷!

似有隻無法無天的小兔窺得那一線不自覺開啟的心門,倏地破門而入!

哐哐哐!突突突!上竄下跳,撞得他心嚣鬧個不停。

松松下意識按向胸口,理智想要錯開眼,身體又似為本能驅使,攫着她的目光不退反進,越發“兇狠”而熱切;小兔轉成熊熊火焰,岩漿蓋過理智,熱氣很快灼紅了雙目與脖頸……

自他頓然幽沉的眼神裡讀出些什麼,潘月微微一怔,下意識垂下眼簾,輕抿丹唇,撐着樹樁的十指頓然用力。

松松小心翼翼向前,兩眼盯着眼神閃躲的潘月,洶湧的浪潮下卻似藏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剪瞳、鼻尖、丹唇……

松松如有實質的目光順着晚照流連的面容徐徐下移,心下正茫然内裡的小兔為何越發聒噪,卻聽“啪嗒”一聲,右手的楊柳枝被扯斷,兩人倏地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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