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勞煩與知縣相公傳句話!”
“知縣相公日理萬機,哪有空理會幾個茶果的事!去!莫要擋了路!”
正午時分,縣衙東門。
為争取縣衙長契,天剛蒙蒙亮,潘月與武大便拎着前日晚間精心準備的食盒,匆匆出了門。
誰知沒等見到知縣相公,他兩個卻被看門的差吏擋在了縣衙門外。
早間推脫公務繁忙,午間借口席上有客,午後再來,那差吏打着哈欠,伸着懶腰,借口都已懶得尋,隻揮動着手中哨棒,懶洋洋喝他兩人莫要擋道!
“這可如何是好!”
鳴蟬聒噪,仲夏的日頭曬得人眼暈。
縣前街邊楊樹下,武大眯眼望了望頭頂上方灑落的天光,手忙腳亂解下巾帻,胡亂擦了擦脖頸裡的汗,又轉頭看了看颦眉緊鎖的潘月,望着對街,長籲短歎。
“二郎已上東京,你我連縣衙的門都進不去……”
“武大!潘娘子!”
潘月心下正煩悶,忽聽匆匆的腳步聲穿過長街而來;定睛細看,卻是同在縣裡當差、與武松照應頗多的林都頭。
“林都頭?”
潘月連忙上前,福身道:“都頭匆忙過來,不知是為……”
“娘子不必多禮!”
林都頭擺擺手,等不及擦把汗,斜瞟了縣衙方向,湊前朝兩人道:“今日事本不該林某多話,隻往日受都頭與娘子照拂頗多……”
經他三言兩語點撥,潘月才頓然分明,他二人被頻頻拒之門外,并非為那差吏口中所說,“茶果乃小事”,而是為——她原本早該想到——燕子堂的掌櫃徐三乃本縣縣尉宋明的上門女婿!
有這層關系在,沒有縣尉的首肯,誰人敢放他兩人入内?
“……當如何是好?”
鳴蜩嘒嘒,驕陽如故。
送别林都頭,武大擦着他額頭上仿佛流不盡的汗,繞着潘月,來回打轉。
潘月被他繞得眼暈,左右看了看,又轉向他道:“現下天燥,他幾個怕也是苦不堪言,無甚耐性聽你我分說;不若先去臨街的茶坊歇息片刻,待日暮天涼些,再作嘗試?”
“也好!”
武大拎起食盒,提步朝前:“娘子且随我來!”
*
“喲!今兒個外頭吹得什麼風,怎麼把我陽谷縣最大名鼎鼎、鼎鼎大名的炊餅西施給吹來了?!”
潘月随武大邁進一間街邊的茶肆,百無聊賴張望着窗外路過的行人。
杌子沒等坐熱,間隔裡外的簾子被掀開,一道略顯刻薄的聲音伴着婦人雍容的身形一歎三轉自裡間傳了出來。
“吃什麼茶?”
頭頂上方倏地一暗,聲音的主人站定在兩人面前,斂着衣袂,冷冷開口:“梅湯還是寬煎葉二茶?”
初次照面,掌櫃怎得如此陰陽怪調?
潘月微颦着眉尖擡起頭,看清來人面容,神情一怔。
王婆?!
搭在桌上的五指下意識用力,她垂目看向正坐前方的武大,眼裡露出不解;縣前臨街茶肆無數,好巧不巧,怎得偏生進了她家?
若是初初照面便也罷了,看她陰陽怪調、冷言冷語模樣,怕不是早已看出潘月對她的退避三舍、敬而遠之。
“你這婆子,恁的多話!”
不等潘月多話,對面的武大兀自沉了臉——于學院先生前伏低做小、于鬧事鄉鄰前畏畏縮縮,于隻身守着店面的婦人面前倒是頗有幾分頤指氣使的“大相公”作派。
武大臉上橫肉顫了顫,将擦過汗的巾帻往桌上一扔,又從腰間解下錢袋,舉到她面前,用力抖了抖,粗聲粗氣道:“端兩碗梅湯來,再與我娘子拿些稀奇果子來!”
“啐!”
雖是街邊小鋪,什麼模樣的達官顯貴、寒酸低末,王婆不曾見過?
看他一副鄉野草民充大頭模樣,王婆兩眼一瞪,手裡的帕子猛地一甩,一面轉身朝裡,一面嘀嘀咕咕:“賣炊餅的微賤,充什麼官人相公!”
“欸!我說你個婆子……”
“呲啦”一聲,武大将杌子朝後方猛地一踹,正要發作,忽地一道晴光自廊下投落,一道嬌俏的聲音随之傳了進來。
“幹娘?”
潘月正要相勸,聽聞幹娘二字,神情倏地一頓,與武大齊齊轉過頭。
卻是名形容俏麗、風姿綽約的小娘子;面如三月桃花、腰似扶風弱柳。手抵着門簾,探進半個頭張望。
“王幹娘可在?”
王婆端着茶果去而複返,擡眼看清廊下人面容,滿臉不耐褶皺頓而消散,喜笑顔開奔上前道:“阿也!娘子今日怎麼過來了?”
她将碟裡的茶果往那娘子懷裡塞,一面相攜着入内,一面親親熱熱搭話。
似顧忌堂下有人,行出兩步,那娘子倏地拉住她手腕,含羞帶怯朝窗邊瞟了一眼,開口同時,兩靥倏而泛起可疑的紅暈,細聲細氣道:“幹娘莫要取笑!奴家在家中閑來無事,想起幹娘日前囑托,又想起今日恰逢黃道吉日,正好能來替幹娘縫衣裳!”
黃道吉日?縫衣裳?
熟悉的場景與對話讓潘月蹙緊了眉,眼皮子直跳。
那廂的王婆兩眼滴溜一轉,拍着那娘子的纖纖玉手,眼裡顫動着意味不明的精光,滿臉揶揄道:“如何敢勞娘子貴手?”
“幹娘說得哪裡話?”
娘子清眸顧盼,兩靥越發燥熱绯紅,忙扯了扯她衣袂,假作嗔怪道:“奴家既喚一聲幹娘,為幹娘縫制衣裳,如何能是勞煩?”
“老身與娘子投緣,再行推脫,卻是老身不是!”
王婆退後半步,上下打量着她袅娜身段,笑容越發暧昧。
直至餘光裡映入潘月兩人的面容,王婆輕哼一聲,轉頭挑起水簾,又朝那娘子道:“眼下幹娘有客,娘子且在裡間稍坐會!”
娘子盈盈颔首,提步刹那,餘光裡映入潘月的面容,神情倏地一怔,很快平複如此,擡袖掩面,羞羞答答碎步而去……
“嘒嘒——嘒嘒——”
鳴蟬聲聲,仲夏驕陽肆虐如故。
武大怔坐在旁,滿臉的不明所以,同坐在側的潘月卻早在“幹娘”兩字出口的刹那,倏地變了臉。
那娘子……
她眯眼盯着那幽幽顫動的水簾,眉頭緊鎖,面沉似水。
莫非因為此蓮非彼蓮,此間才會出現另一名形容姣好、認王婆作幹娘的小娘子,用以完成本該由“金蓮”來完成的劇目?
那……
兩眼微微一顫,她下意識看向正前的武大。
方才那娘子……看發髻樣式,亦為人婦。那她夫君……若情郎亦為西門慶,會否重演武大“上一世”的命途?
“喏!”
不等她細細思量,卻聽“哐啷”一聲,王婆大步近前,将手裡那碟所剩無幾的茶果往他兩人面前一扔。
垂目瞥見形容出衆的潘娘子正神色錯雜盯着自家難登大雅的三寸丁谷樹皮,她輕啧一聲,随手抄起把團扇,一面往門邊走,一面咕哝——
“真真應了那老話:駿馬常馱癡漢走,嬌妻常伴拙夫眠!”
沒等潘月看清武大神色,她已坐在門邊的杌子上,唯恐天下不亂般,不時瞟一眼窗前,有一下沒一下搖着團扇,尖聲歎道:“金蓮、銀蓮,皆為蓮。如何一配三寸丁谷樹皮,一許齒落舌鈍、既聾且昏!月老兒,真真作弄人!”
潘月面色驟沉。
武大的市儈再為人不齒,王婆這般,成日裡搬弄是非、亂嚼舌根、專營牙婆抱腰收小說風情,更讓人厭惡。
隻怕再待下去,王婆說出更多難聽話來,潘月少作思量,倏地站起身。
“武大,我們……”
話沒出口,忽聽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自廊下傳來。
堂下三人齊刷刷擡起頭看。
門簾被人一把甩開,冒着騰騰熱氣出現在門邊之人——潘月神情一怔——并非旁人,卻是作别不多時,方才在縣前提着哨棒驅趕他兩人的差吏。
“喲!什麼風把差爺給吹來了?”
沒等她多想,茶鋪的主人春風滿面站起身,堆起了滿臉笑褶,手裡的團扇朝他微有些内扣的肩上輕輕一拍,形容谄媚道:“差爺怎麼此時來了?”
差吏對她的春風滿面置若罔聞,擦了擦額頭上了汗,擡眼掃看四下,瞥見窗前的潘月兩人,兩眼倏地一亮。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