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月神情一怔,看了看正前方的武大,神色莫名擡起頭。
不等他兩個看個分明,差吏早将擋在面前的王婆一把搡開,三步并作兩步奔至兩人面前,拱拱手,仿似許久未見的故知般,堆着滿臉親切,開口道:“可算是追上了!娘子,茶用得可還好?”
垂目看清兩人正中依舊空蕩的茶幾,那差吏皺起眉頭,大手一揮,轉頭朝雙目滴溜飛轉的王婆道:“王婆,杵着作甚?還不快替娘子端茶來?再弄些稀奇果子來!”
一袋銀錢入手,王婆喜得兩靥發顫,眼裡顫動着精明在他三人間轉了一圈,擡手推了推鬓邊簪花,喜氣洋洋道:“差爺稍待!娘子稍待!老身去去就來!”
“娘子坐!”
那差吏依稀是個急性子,王婆将将離去,他已拱手朝前,連珠放炮似的開口道:“還望娘子見諒,在下有眼不識金鑲玉,先前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在下一般見識!”
“大人說得哪裡話?!”
潘月作出驚惶神色,扶人起身同時,不動聲色道:“大人急急忙忙追來,不知是為?”
“不敢瞞娘子!”
差吏拉開杌子,擺擺手示意兩人同坐,很快撐着茶幾,前傾上半身道:“在下此時前來,是來請娘子與武大挪步縣裡,與縣中采買商議茶果之事!”
潘月神情一怔,驟然蹙起眉頭。
“當真?!”
不等她開口,武大眼睛一亮,拱着手,谄媚搭腔道:“知縣相公英明!”
“既如此……”
見他應下,差吏頓時笑逐顔開,正要起身,右首的潘月一聲低喝。
“慢着!”
懷揣諸多不解,她緊擰着眉尖上下打量來人,少頃,沉聲道:“差爺見諒!敢問差爺,自民女二人離去後……可是發生了什麼事?知縣相公何以突然變了主意?”
“是在下眼拙!”
差吏閃躲的眼神間依稀藏着揶揄,撓撓頭,讪讪朝她道:“卻不知,娘子原是西門大官人的座上賓。徐三雖是縣尉女婿,西門大官人與我知縣相公素來親厚……”
西門大官人?!
差吏的話倏而遁遠,西門大官人幾字落入耳中,潘月心一沉,搭着桌沿的手驟然用力。
除卻迎夏宴上那一瞥,她不曾與西門慶見過一次面、多說一句話……何時引得他注意,竟對他二人此行的目的、路線皆一清二楚?!
萬般思緒沒等厘清,左首的差吏覺察出什麼,擡頭瞥了眼怔忪在旁的武大,忍不住輕啧一聲,轉又朝向潘月,滿臉堆笑道:“娘子大人有打量,往後……還望能在西門大官人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潘月驟然回神,沉着臉道:“我不認識什麼……”
“理當如此!”
話沒說完,對面的武大出聲打斷,神情憨厚如常,拱着手,滿臉堆笑朝那差吏道:“倒是我二人還得勞差爺多多關照!往後出入縣裡,還望差爺多與我二人方便!”
“好說好說!”
差吏立時眉開眼笑,大手一揮,大喇喇起身道:“如此,勞煩兩位随我回縣衙一趟,莫讓知縣相公久等!”
“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武大跟着起身,垂目見潘月依舊端坐,皺了皺眉,沉聲道:“娘子?”
潘月徐徐起身,低垂着眉眼,神色不明。
“……如此,有勞差爺前方帶路!”
*
兩個時辰後。
日薄西山時,潘月兩人終于拖着滿身疲憊,邁出縣衙大門。
街頭依舊悶熱。
因着順利到手的縣衙長契,回家一路,武大皆歡天喜地,聒噪不停。
臨近紫石街,各家炊煙香氣掠過鼻下,他與潘月商議,欲往臨街酒樓打兩角酒來。
潘月知他開懷,點點頭,示意無有不可。
“嗯哼……嗯……”
天時不早,兩人欲抄近路斜行而往。
拐進偏巷不多時,不遠處的盲區拐角倏而傳來小娘子的嬌嗔輕喚,伴着依依垂柳、日暮清寂,顯得格外分明而旖旎。
潘月步子一頓,正要開口阻攔,悶頭在前的武大一不小心踹上堆放在牆角的木柴堆——
“骨碌碌——”
“哎喲!”
“誰?!”
一道尖聲厲喝自暗影裡傳出,一道利落身影倉皇裹着外衣,手忙腳亂自拐角繞了出來。
等不起穿戴齊整,來人瞪着巷口,怒喝道:“誰在外面?!”
武大渾身一顫,一時顧不上腳趾疼痛、滿地狼藉,縮着脖頸,顫巍巍擡起頭看,看清對方面容,神情緊跟着一怔。
“西門大官人?!”
武大滿臉褶皺頓然舒展,扭着五短身材搖搖擺擺近前,拱手朝前道:“大官人,微賤武大有禮!今日多謝大官人美言,讓我二人得以與縣裡……”
“是你?”
西門慶攏起衣領的動作微微一頓,冷眼垂睨着四下,似渾不在意領下痕迹與對方頻頻閃躲不知如何安放的目光。
直至撞見低垂着眉目、安然在旁的潘月,桃花眼頓然一閃,唇角蓦然翹起。
“潘娘子?”
他草草系上腰帶,視窄巷正中的武大如無物,大搖大擺直奔潘月。
“娘子,别來無恙!”
别來?
覺察出陌生氣息的靠近,潘月低垂着眼簾,面色驟沉。
——不曾往來,何來“别來”?
正前方的武大已自發退至牆角,垂目盯着青苔遍布的角落,仿佛那散落滿地的木柴突然間生出無窮奧妙,不容錯目。
“官人……”
“啐!”
潘月腦中思緒翻湧,十指扣進掌心,強忍着一陣陣上湧的惡心。
正待開口,卻聽啐的一聲,昏晦的角落又顯落出另一道為暮色遮掩的身形來。
潘月下意識擡起頭,卻是鬓發散亂的銀蓮小娘子,全然不顧體統禮數,頂着鬓發散亂、兩靥潮紅,滿臉嗔怪斜了眼不知餍足的西門慶,又恨恨瞪了潘月一眼,提起衣擺,扭着袅娜楊柳腰,蓮步款款而去。
潘月神情一僵。
沒等醒轉,西門慶已若無其事踱步至她身後;趁她失神,頓然湊身向前,沾着酒意的吐息拂過她耳下,滿目貪婪深吸了一口。
見她領下冒出雞皮疙瘩,西門慶促狹的眸間湧出詭谲的光,唇邊噙着不懷好意的笑,蓦然伸出兩指,似碰非碰、似觸非觸,經她頸側、繞右肩,又沿衣擺袖褶徐徐向下……直至潘月自然垂墜在旁的袖口,兩指撚住衣袖下擺,兩眼顧盼間,再度俯身湊前。
“娘子……”
似生怕她聽不清,西門慶低垂着眼簾越湊越近,聲音卻越來越輕,直至相距咫尺,眼裡精光迸射,幽幽道:“縣衙茶果的長契,不值萬兩,也值千金……小生幫了娘子這麼大一個忙,娘子要如何報答?”
“報答?”
酸臭的酒肉味伴着粘膩的脂粉氣徐徐掠過耳畔,潘月隻覺内裡一陣翻江倒海,倏地朝前半步,沉聲道:“多謝官人出手相助,隻是……”
她擡頭瞟了眼依舊縮脖在旁的武大,面色驟沉,冷冷道:“與縣衙定下長契之人是武大,而非民女;要什麼報答,官人盡管問武大要便是!”
不等他兩個作聲,潘月作了個福,拂袖轉身而去。
*
“呵、呵呵!”
聽清她的話,武大渾身一僵,揉搓着不知如何安放的手,陪着笑,不時偷觑一眼西門慶,小聲嗫嚅道:“西門大官人的大恩大德,微賤……”
“武大!”
西門慶眯眼望着潘月疾步離去的背影,照着斜晖的面容倏而扭曲。
直至武大滿臉惶恐的率先開口,他蓦然回首,垂睨着武大,幽幽道:“若是得空,可否陪在下去獅子橋下酒樓裡吃杯酒?”
武大猛得擡起頭,圓瞪着雙眼,遲遲不敢應聲。
“……微賤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