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堂棗糕,買三送一,客官裡邊請!”
“咚咚咚——”“孫二娘豬頭肉,今日開張!”
“荠菜馄饨來啦——”
轉眼半月,武松離家廿日有餘,市集嚣喧如故,一日複一日。
“時陽,金元寶好了沒?”
“娘子,金元寶來啦——”
時陽三人已全然适應炊餅鋪節奏,清閑時候,已經能獨當一面。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的功夫,潘月捧着熱茶倚在廊後,閑看流雲來去,人來人又往。
“磨刀修剪!”
“哐——”
有漢子背着磨刀修剪的器具、敲着生鏽的銅鑼穿過人潮,腳下步子趔趔趄趄,肩上布袋搖搖晃晃。
似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
“哎——”
炊餅鋪前不遠,那漢子撐着牆頭,眯眼望了望樹冠間錯落投下的光照,倏地渾身一顫,霎時面如菜色、汗如雨下。
中暑了?
潘月擱下手裡的茶碗,微擰着眉頭,正遲疑是否要多管閑事,素來沒心沒肺的巴閑拿着半塊不知哪裡尋摸來的點心,興沖沖跑上前,擡眼見她眉頭緊鎖,順着她的視線探出半個身子,朝廊下張望片刻,目露不解道:“娘子在看什麼?李四郎?”
潘月神情一怔,看他饞貓似的邋遢模樣,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邊碎屑,轉頭朝廊下瞥了一眼,開口道:“阿閑認得他?”
“自然!”
怕潘月嫌棄,巴閑左右看了看,一口吞掉手裡的點心,而後拍打着雙手,鼓着腮幫,轉頭朝武大所在努努嘴,神情促狹道:“娘子可知曉,我們陽谷縣不止一個三寸丁?”
“不止一個?”
潘月話頭一頓,下意識看向鋪前忙碌的武大,眼裡蓦然浮出無奈,曲起右手指關節,輕叩了他一記暴栗,假作嗔怒道:“好的不學,哪裡學的渾話?”
“大夥都這麼說!”
巴閑揉了揉一點不疼的腦門,清亮的眼瞪得渾圓,仰着頭,一臉“義正詞嚴”道:“武大是大三寸丁!李四是小三寸丁!”
“小三寸……”
與武大一樣的诨名?
想起什麼,潘月眉心一跳,轉頭望着街邊陰涼裡的李四,面色微沉。
“那他娘子……?”
“娘子不知?”巴閑上前兩步,倚在她腿邊,拉着她的衣擺把玩,擡頭看了看廊下的李四,一臉理所當然道,“便是那貌美輕浮的銀蓮小娘子!與娘子你們家隻隔了一條街!”
“輕……”潘月蹙起眉頭,正色道,“誰與你說她生性……”
“盡人皆知!”
巴閑倏地直起身,兩眼滴溜一轉,學着院裡老學究故作深沉模樣,一手負後,一手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須,眯着眼,搖頭晃腦道:“銀蓮小娘子貌美無雙,隻性情輕浮不受管教!怕在家太久影響兄弟姊妹聲名,父母倒貼很多房奁,将她嫁與相貌醜陋、四十尚未娶妻的小三寸丁李四!因在家鄉聲名狼藉,舉家遷來了陽谷縣……”
話說越多,潘月手裡的帕子越是緊攥,臉色越發難看。
莫非當真如她先前猜測,因為銀蓮取代了“金蓮”,武大的命運亦将被改寫?
她轉頭望向廊下灰頭土臉的男子,神色倏而錯雜。
——莫非因為她的到來,厄運才被轉度至他身上?
“阿閑?”
揣度片刻,她轉向搖頭晃腦在旁的巴閑,開口道:“滿嘴點心渣子……去裡間吃杯茶,再給廊下的李四也送一杯去!”
“是!”
巴閑嘴角一咧,不甚在意地抹了抹嘴,一溜煙往裡間跑去。
“搡什麼搡!”
“郓哥,悶頭亂轉什麼?”
“快讓開!李四在何處?!”
炊餅鋪堂下,潘月捧起涼茶,心下正琢磨還能做些什麼,街口方向忽的一陣兵荒馬亂。
她擡起頭看,卻是許久未見的郓哥,手裡挎着一籃雪梨,額頭上頂着兩個明晃晃的暴栗印,正橫沖直撞、大呼小叫地尋找李四。
挎着雪梨籃的郓哥、挨過打的郓哥、縣前忙碌的“武大”……
《水浒》中的隻言片語仿佛電影畫面一一掠過眼前,潘月猛得一頓。
等不及确認,她飛快擱下手中茶,提着衣擺箭步至廊下,顧不得唐突,一手拎起磨刀修建的器物,一手攙住神色愕然的李四,連珠放炮似的開口道:“李伯,外頭天熱,快随我入内吃杯茶!”
“使不得!使不得!”
生怕自己周身褴褛污了娘子衣衫,李四神情一怔,慌忙擺着手,頭搖成了撥浪鼓:“在此歇會就好!不敢勞煩娘子!”
“哪裡勞煩?!”
眼見他擠進角落,肩頭蹭滿了牆灰,潘月急得跺腳,轉頭看了看郓哥所在,又招呼自己鋪裡道:“時陽、祁谷,快出來搭把手,扶李伯進屋歇息!”
“來了!”
“娘子讓開些!”
時陽兩個動作利落,聽見召喚,連忙放下手中活計跑上前。不容李四推拒,一個接過潘月手裡的布袋器物,一個撐住李四臂腕,擡眼見他神色惶惶慌張模樣,一人一句,好言相勸道——
“李伯莫要多慮!”
“我們娘子最是表裡如一,她能留我幾人在鋪裡做事,又如何會嫌李伯髒污?”
“娘子面如桃花心如月,李伯莫要成見!”
“且放一百廿個心哩……”
間隔裡外的門簾掀起又落下,李四三人的身影終于消失在簾後。
郓哥急急奔來,與潘月兩人打過招呼,又大呼小叫匆匆而去。
潘月輕出一口氣,提起衣擺,正要入内,街口方向淩亂的步調又起。
“潘娘子?!”
潘月轉過身看,卻是林都頭與另一位同在縣裡做事的朱都頭,一前一後,箭步如飛。
他兩個素來與武松交好,又時常照顧鋪裡生意,潘月于他兩人的不請自來不以為怪,笑臉相迎道:“林都頭、朱都頭,今日怎麼沒等換下差服便來了?”
林、朱兩人眼神交彙,又齊齊望向廊下,緊皺起眉頭,緘口不言。
“兩位?”
潘月順着兩人視線望進堂下。
素來對差役官人殷勤周道乃至谄媚的武大,今日不知怎的,瑟縮着脖頸躲在角落,眼神閃躲,遲遲不近前。
潘月秀眉微擰,明白了什麼,轉向來人道:“兩位今日前來,不是為買炊餅?”
“哎!”
朱都頭一聲長歎,扶着額頭,又别開臉,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林都頭亦愁眉緊鎖,恨恨瞪了武大一眼,又拱手朝潘月道:“娘子,勞煩随我二人去衙門一趟!”
“去衙門?”
潘月斂着衣袂的手倏地一頓,剪瞳忽閃。
如今銀蓮與西門慶之事尚未事發,李四郎亦好端端坐在裡屋……
她轉頭望向縣衙方向,面露不解道:“不知能否請教……”
“老賊把狀子遞到了縣衙!”
朱都頭是個爽性子,不等她開口細問,終于按捺不住,大手一揮,怒氣沖沖道:“說這炊餅鋪本是他家産業,是娘子讓人強占了去!”
“強占?”
潘月神情一怔,下意識擡頭望向鄰街。
芳茗樓檐角高聳,晴照灑落,于鱗次栉比的琉璃瓦上落成潋滟星河,刺目又堂皇。
潘月下意識閉了閉眼,微颦着眉尖,梳理思緒。
鋪子的主家分明是臨街芳茗樓的掌櫃王伯,畫過押的租契還在裡間躺着,“強占”二字從何說起?
“兩位大人辛苦,若是不棄,且先入内吃杯茶!”
六月的日頭曬的人眼暈,眼見兩名都頭熱得面頰漲紅,潘月上前半步,福身道:“容民女回裡間拿上鋪面租契,稍後回縣衙,也好回知縣相公的話!”
“理當如此!”
林都頭回頭瞟了眼縣衙方向,颔首道:“娘子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