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景陽岡。
莺啭呖呖,燕語松濤。
朝晖掠經東坡茵茵、澗壑藤蘿,灑向景陽岡南、一樹老松後頭的狐狸洞口。
四下甯谧安然,榻上有人仍在安睡。
晴照灑落,一線晴絲乘着暖風掠過眼簾,眼睫微微一顫,榻上人眉間微颦,下意識擡起皓腕,擋在眼前,徐徐睜開眼。
“松松?”
潘月眼中洇着初醒的惺忪與朦胧,隐約瞧見端坐榻前,專心舔着小肉墊的小狐狸,睫影蓦然下彎,啞聲道:“今日怎麼……”
“還在”兩字尚在喉口,覺察出榻上動靜,小狐狸清眸一亮,搖晃着尾巴倏地飛奔上前,前肢趴着床沿,興高采烈:“雲雲,你醒啦?”
莺啼燕語,晴絲如蕩。
榻上榻下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除卻松風習習,洞内霎時落針可聞。
搖擺如陀螺的尾巴蓦然下垂,隻當她身子不适,松松倏地蹦上石榻,扁下了雙耳,悶頭往她懷裡拱。
“雲雲?”
雲雲……雲……雲?!
“雲雲”二字宛如平地驚雷,驚得潘月彈坐起身,推開拼命湊前的小狐狸,退縮至牆根角落。
她雙手環住雙膝,圓睜着雙目,戰栗許久,才經由雙膝間細小的縫隙,小心翼翼朝外張望。
小狐狸松松已端坐在榻前,垂耷着素來支棱的耳朵,蓬松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拂掃着腳邊,似有些焦躁難耐。望向她的眼神依舊清澈而炯炯,擔憂之外,又似多了幾分黯然神傷。
“你……”
認出自己所在,潘月倏地輕咽下一口唾沫,圓睜着雙眼,頂着兩靥蒼白,徐徐直起身。
“你是狐狸……”
環着雙膝的手不自禁用力,她舉目望向狐狸洞外,又經由那古松下婆娑搖曳的影轉向狐狸洞上下,直至石榻正前,滿身朝晖作衣,神色無辜又受傷的小狐狸。
“……精?”
似為歡迎遠來客,今日的狐狸洞比往日更為熱鬧。
呖呖婉轉的群鳥,歡快途經的群鹿,随風舒展的花花草草……直至“狐狸精”三字出口,倏忽隐退,洞裡洞外刹時一片阒然。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凝着朝露的晴照掠過石榻。
小狐狸神情微微一怔,回頭看了看洞外舒展如常的松婆婆,又轉向榻前,尾巴依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拂着四下,不敢置信道:“雲雲你是……人?”
親眼瞧見松松口吐人言,潘月心一顫,拽着衣擺的手下意識用力,倏地錯開視線,神色惶惶。
看清她眼底遮掩不住的驚懼,松松下意識上前,沒等碰到石榻,又轉身向後。不等分明自己為何如此,他箭步跑至洞外,搖身變作武松模樣,而後才急趕而回。
隻怕雲雲依舊無法接受,他頓在榻前,張開的雙手不時擡起又落下,隻不敢落到她微微顫抖的肩上。
“雲雲莫怕!”他近前半步,神色焦急道,“是我!我是松、武松!!”
潘月頭埋在膝裡,聳起的肩膀微微一顫,倏地松開手,徐徐擡起頭。
蕩着朝晖的眸間映入刻在心上的容顔,别離伊始遭逢的一切化作委屈湧上心頭,潘月隻覺鼻尖倏地一酸,雙目驟然泛了紅。
事到如今,她還能如何自欺欺人——
“雲雲的腕子受了傷,松松幫忙舔舔!”
“人間界果真兇險!!”
“松松自小在景陽岡長大……”
“……”
相識後的樁樁件件如在眼前。
武松天真懵懂的性情、不同尋常的表達方式、異于常人的敏銳嗅覺;跋涉百裡跟來陽谷的小狐狸、知她性情替她解困的小狐狸、從未與武松同時出現的小狐狸……無不印證眼前所見。
原來自相識的最初,小狐狸已說出過自己的來意——
“你是狐狸精嗎?”
松松徘徊在他素來不喜的人間,不為旁的,隻為找到他的同類。
又或許……
眼神交彙,潘月隻覺心倏地一沉。
圓月下長出狐耳的武松、炖雞湯不知拔毛的武松;“密室”裡來去自如的松松、鮮少于白日露面的松松……
或許她内心早有懷疑,隻不敢相信,更不敢深究——
她拼命想擺脫的,被安在金蓮身上千年的“狐狸精”之名,竟會是她與“武松”相知相識的源頭!
确認雲雲沒再驚懼閃躲,松松小心翼翼近前。
勸慰的話沒等出口,擡眼見她雙目再度泛了紅,“世間再沒有第二隻成了精的小狐狸”——這一本該讓此刻的他垂頭喪氣、郁郁寡歡的事實被全然抛諸腦後,他用力撓撓頭,轉頭跑出洞外,拿起一早備在洞口的花束,又飛奔入内。
“雲雲!”
他将那凝着朝露的野花往她懷裡一塞,着急道:“雲雲莫怕!此花為證,往後雲雲若不願,松松再不會以狐狸形态示人!”
潘月下意識張開手。
正巧一抹朝晖躍進狐狸洞,掠經花間凝露,折進她眼眸。
自松松的角度看去,仿似她清亮的眸間倏而多出一層剔透晶瑩,淚目盈盈。
“雲雲别哭!”
不等對方開口,松松倏地慌了神,錯步坐上石榻,想伸手,又怕驚駭對方。
“雲雲若不想待在景陽岡……”
頓在空中的五指微微一曲,松松蓦然收回手,撓了撓頭,又轉頭看了看晴光潋滟的洞外,而後又轉向她道:“待山下風聲過去,松松便送雲雲下山!陽谷、清河,無論雲雲想去哪裡!”
那你呢?
淺瞳微微一顫,潘月緊了緊懷裡的萱草花,倏地擡起頭。
眼前人清眸皎皎,神色懵懂天真,依稀昨日模樣。
她垂目看向懷裡的萱草花,少頃,輕歎一聲,沒頭沒尾道:“一早去東坡摘的?”
松松神情一怔,下意識順着她的目光伸出手,指腹輕碰了碰柔軟的萱草花瓣,輕輕颔首道:“松松去東京途中遇到一夥山匪,順道救下了一對為山匪劫持的兄妹……那娘子善書畫,為表感謝,便送了我一幅親手畫的畫;那哥哥替畫題了詞,還教松松說,那兩句詩念作——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
花葉前的五指微微一頓,松松擡頭看向潘月,眼裡噙着羞赧,輕道:“松松以為,此兩句正與雲雲相配,所以……”
“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
潘月低垂着眼簾,喃喃自語。
流雲來又去,日頭漸高升。
良久,似終于确認、或者說接受了什麼,潘月倏地擡起頭,清亮的眸間映入松松模樣,神情認真道:“松松,我不是狐狸!”
松松神情一怔,正要開口,潘月擺擺手,示意讓她把話說完。
“你下山入世,是為找尋同類,可……”
話頭微微一頓,她看着松松清亮的雙眼,繼續道:“世間并無第二隻小狐狸,如松松般天資聰穎、得天獨厚……自此往後百年、千年,或許都不會有第二隻狐狸修成精,陪松松同賞三月春花、看日升月落……”
潘月傾身向前,看着他眼裡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徐徐道:“松松會失望嗎?”
“失……”
清眸微微一顫,松松錯開視線,轉頭望着洞外松影婆娑暖風起,良久,微颦着眉間,蓦然轉過頭。
眉目舒展,明眸發清揚。
“雲雲說的不錯,松松不喜人間嘈雜、人事錯雜。可人間有一句話,松松以為頗有幾分道理。”
松松眼裡多出幾分鄭重,開口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松松沒能找到第二隻成了精的狐狸,卻因此,因緣巧合下,遇到了雲雲。”
狐狸眼蓦然下彎,松松伸手碰了碰柔軟下墜的萱草花瓣,繼續道:“雲雲亦是此間無二,與雲雲共度的辰光同樣時不再來,松松為何會失望?”
柔軟指腹拂過萱草花,又似輕輕落在她心上。
潘月倏地錯開眼,心下宛如三月草茵茵,又松又軟。
“你……”
潘月與他并肩坐在榻前,舉目望着洞外莺啼燕語、松影婆娑,突然道:“說起來,昔日在清河,松松何以一眼認定,我是你要找的同類?”
“是婆婆!”
松松如往日般仰起臉,嘴角一咧,理所當然道:“松婆婆聞風千裡,聽見了縣人議論!”
“婆婆?”
潘月下意識擡起頭。
而今再聞“婆婆”二字,意味不同尋常。
倘若“武松”是景陽岡上的小狐狸,他時常念叨在嘴邊的婆婆……
“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