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時節,白日裡悶似蒸籠的縣衙牢房,待到入了夜,石牆潮濕陰冷、稻草發黴腥臭,四下仿佛一座密不透風的棺材。
“嗡嗡嗡——”
“窸窸窣窣——”
縣衙牢房最裡間,一豆燭火時明時滅。
黴爛的牢房門口,一碗泔水似的牢飯歪倒在門口,引得群蠅飛蛾嗡嗡起舞、群鼠蟑螂往來穿梭、好不熱鬧。
陰暗潮濕的角落,潘月雙手抱膝團坐石榻一角,一動不動望着半臂寬的窗外那輪越升越高、清冷如常的月,腦中思緒卻如絮柳紛紛,不辨頭緒。
斷了腿的李三、憑空消失的王伯、“臨陣倒戈”的武大……
白日裡發生的一切如同電影畫面占據腦海,穿越至今的每一日、每件事,樁樁件件如在眼前……
抱着雙膝的手越發收緊。
潘月颠來倒去揣摩、思量,妄圖從中尋出些許蛛絲馬迹。
燕子堂的徐三、包子鋪的李三、紫石街的王婆……
可能與她生出龃龉的不過那幾個,可他幾人不過尋常百姓,誰人手眼通天,又怨她至此,竟能聯合李三、武大,不惜僞證扯謊,也要置她于死地?
知縣與令史的态度同樣反常。
問案時神情嚴肅、條理分明,似全然信了他幾人的話,卻又不急着讓她認罪畫押,亦不曾大刑伺候,隻将人投入縣衙監獄,半日不聞不問……
是顧忌武松的情面,還是另有因由?
“……大官人?!”
“官人怎麼親自來了?有事關照,讓人來傳句話便是……”
“……”
“多謝大官人!多謝大官人!”
四下裡翻滾、夢話、呼噜聲不斷,潘月心下正惶惶,門外倏忽燈影搖曳,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緊跟着傳來。
依稀有上官不請自來,唬得幾名看守争相起身,接過了酒肉飯菜,客套話接連不斷。
隻不多時,折進牢房的燈火倏地一亮。
有牢子舉着火把,一路奉承恭迎。
一輕一沉,兩道腳步聲由遠及近。
拂面而來的陰冷潮氣裡倏而多出一絲若有似無、粘膩至刺鼻的脂粉氣,潘月下意識屏住呼吸,隐在暗裡的眸子倏地一閃。
這脂粉氣……西門慶?!
環抱雙膝的臂腕驟然用力,分明前因後果,潘月面色驟沉。
誰人手眼通天,能說服李三,利誘武大,左右知縣?
誰人“怨”她至此,又或者,念“她”至此?
咚的一聲,火把嵌入牆中,監門外刹時火光大盛。
潘月的心懸至半空,渾身僵硬而緊繃。
“叽叽喳喳——”
“窸窸窣窣——”
蟑螂老鼠驚慌失措,一時暈頭轉向,轉又一哄而散。
牢子點頭哈腰說了好些車轱辘吉祥話,匆匆的腳步聲漸又遠離。
“潘娘子?”
潘月懸至半空的心沒等落回實處,咚的一聲,自門外投落的人影倏而靠近,沿着逼仄斑駁的石牆,越撐越大,直至占據每個角落。
冷風一吹,火把搖曳,暗影倏而變形成扭曲模樣。
——她被裹縛其中,掙脫不得。
“别來無恙!”
西門慶帶着笑的、浪蕩的聲音緊跟着響起。
潘月環抱着雙膝的、因過分用力而微微變形的五指倏地一曲,很快沉着臉、鎖着眉,動了動僵硬的周身,而後翻身下榻,徐徐擡起頭。
雍容富貴西門慶,哪怕夜半造訪監牢,依舊一襲錦衣,春風得意笑模樣。
看她滿臉防備,西門慶并不以為怪,左側眉梢微微一挑,上下打量着牢裡,開口道:“此間牢房破敗寒酸,實在不成體統!娘子受苦!”
不等潘月應聲,他倏地近前半步,拎起提在手裡許久的燒雞,如話家常道:“獅子橋下酒樓裡的燒雞佐黃酒,娘子可要嘗嘗?”
燒雞?
酒肉香伴着牢房裡經年累積、揮之不去的腥臭與黴腐湧入鼻腔,潘月隻覺一陣惡心犯嘔。
——哕!
沒等咽下内裡不适,察覺門外投來的、不懷好意、不加掩飾的目光,潘月渾身寒毛倒豎。
沉着臉想了想,她倏地擡起頭,迎着西門慶直勾勾的目光,單刀直入道:“素聞此間燕舞莺啼熙熙,銀蓮娘子于大官人又是癡心不二……大官人你财貌世無雙,要什麼樣的娘子沒有,為何非要與民女、一介民婦過不去?”
“潘娘子妄自菲薄,此言差矣!”
西門慶驟然近前。
門口的油燈為細風牽引,火光打在他臉上,左搖右擺、時明時暗,襯得他似笑非笑的臉尤為陰森而可怖。
“銀不如金,銀蓮如何比金蓮?”
仿似渾然不察潘月眼裡一閃而過的驚駭,西門慶垂目盯着潘月,唇角微勾。
“在下自诩閱女無數,卻從無一人如娘子這般,讓某……清塵書院初相見,一見傾心;獅子橋下再回首,寤寐思服;紫石街口三照面,魂牽夢萦……某真心赤誠,娘子不如應了在下,也不必再……”
一字一句狀若情深,落入潘月耳中,卻隻覺字字讓人毛骨悚然。
并非錯覺!
自打迎夏宴後,心上時不時冒出的、仿佛有人跟着自己的直覺,原來并非她的錯覺!
她以為與西門慶再無交集,原來一舉一動早在對方眼皮子底下……
仿佛為她眼裡一閃而過的驚慌失措所取悅,西門慶眼裡顫動着狎昵,倏地湊向前,繼續道:“平白無故,陷身囹圄……嬌花入溝渠,真真叫人不舍!”
不舍?
潘月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又松開,心上如有火燒。
盯着西門慶許久,她緊攥成拳的手倏地一松,沉聲道:“武大,你許了他什麼?”
“武大?”
西門慶神情一怔,似不能理解,她當下挂心之事竟還有武大一席之地。
“娘子聰慧。”
四目相對,西門慶倏地目露了然,摩挲着腰間叮鈴當啷的玉佩,徐徐道:“莫非還不明白?”
潘月面色微沉。
與她、與武大皆息息相關的物事……
“炊餅鋪?!”
潘月頓然擡眸,神情似不可置信。
“果真如縣人所說……”
西門慶摩挲着玉佩,眉眼帶笑,眼波流轉。
“娘子心如明月……”
……
一炷香後。
或深情、或威脅的車轱辘話說了不少,擡眼見潘月依舊低垂着眼簾,不肯屈就模樣,西門慶心生不耐,怒從心起。
“嗡嗡——”
有蛾子不知死活,橫沖直撞沖進嵌在牆上的火把,吧嗒一聲,化作一縷青煙,袅袅四散、無影無蹤。
潘月正盯着那火把發怔,哐啷一聲,西門慶似為那蛾子所惱,猛地撲上前,兩眼瞠似銅鈴大,兩手把着牢門,前後不停搖晃!
“砰!哐哐哐——”
“想好不曾?是随某回去錦衣玉食,還是在此孤苦老死?”
牆上黴灰簌簌而下,落經火把,化作星點顫動的火光,刺得人眼花缭亂。
看清刺目火光下西門慶揭去了僞裝的真面目,潘月倏地倒抽一口涼氣,眼神越發堅定。
“清平世界!”
她冷眼盯着愕然在外的西門慶,沉聲道:“此間莫非沒有王法不成?”
“王法?”
嘴角微微一抽,西門慶後退半步,仿似聽見了什麼大笑話,上下打量着潘月,忍得肩膀發顫,兩靥漲紅。
“王法……”
口中嘀咕着“王法”二字,西門慶雙手負後,繞着牢房門前左右踱了兩圈,很快停下腳步,垂目望向潘月的眼神裡多出幾分戲谑與憐憫,徐徐開口道:“清平世界,娘子以為,夜半三更,某何以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娘子面前?看看牢裡旁人模樣,娘子何以與衆不同、安然無恙?”
兩眼倏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