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月隻覺一桶冷水兜頭淋下,凜得她心尖微顫,手撐着石榻,久久回不了神。
“大官人慢走!”
“官人帶上這燈籠,改日再來……”
“……”
讨好恭送聲自遠處遙遙傳來。
吱呀一聲,大門閉合,四下火光驟隐。
一陣笑鬧後,監牢四周重又恢複成冰冷幽寂、蟑螂穿行舊日模樣。
潘月枯坐在不見光的角落,看圓月漸遠,清晖幽幽,腦中依舊思緒翻滾,許久不得平靜。
她并非不知《水浒》世界官商勾結、官官相護,污吏橫行……她竭盡所能避開王婆、避開西門慶,如何還是到了今日地步?
而今人證物證具齊,她要如何才能自救?
沒等分明一二,逼仄昏暗的過道裡再度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潘月後背一僵,倏地橫倒在潮濕陰冷的石榻上,假作不知。
“……娘子?”
來人于牢門前停下腳步,手趴着監門,左右探身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潘娘子!”
林都頭?
聽出來人的聲音,潘月倏地爬起身,眼睛緊跟着一亮。
“林都……”
“噓!”
不等她近前,林都頭慌忙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圓瞪着兩眼,左右看了看,确認四下無人注意,才招招手,一面往懷裡掏,一面輕聲開口道:“娘子一日不曾用飯,現下必定餓了。我這裡有兩個炊餅,娘子先墊墊!”
炊餅?
看清他手裡熟悉的油紙包,潘月步子一頓。
林都頭渾然不察,一面打開油紙包,一面開口道:“娘子莫怕!如今西門大郎有求于你,知縣必不會讓人動粗!我已給武都頭去信,隻盼他在看到信後,能早些回來,與知縣相求求情……”
武松?!
潘月箭步上前,關切的話語已到嘴邊,聽聞“早些回來”四字,清亮的瞳仁微微一顫,喉口緊跟着一哽。
“林都頭你……”
她蓦然蹙起眉頭,上下打量着林都頭,神色遲疑道:“冒着得罪西門大官人與知縣相公的風險,為我奔波周全,是為……與武都頭投契?”
“此隻為其一。”
看出她眸間疑慮,林都頭輕搖搖頭,開口同時臉上倏而泛起與他五大三粗的個頭不甚相襯的紅暈,蓦地垂下眼簾,開口道:“再者,娘子不知,菡萏繡莊的悅娘子,實則是林某未過門的夫人!”
悅娘子?
潘月神情一怔,很快了然,展顔道:“悅娘子秀外慧中,都頭好福氣!”
林都頭嘿嘿憨笑兩聲,又把手裡的炊餅往前遞了遞,真心實意道:“不瞞娘子,聽聞是在下将娘子提來了縣衙,阿悅等不及用飯趕來縣衙,與我發了好大一通火!三令五申,若是娘子受了丁點委屈,她惟我是問!娘子,如今事情尚無定論,無論如何,好好保重自身才是!”
明白他二人心意,潘月蓦然低垂下眼簾,沉吟片刻,輕輕颔首道:“勞林都頭替我向悅娘子問安!”
“好!”
*
時光匆匆,眨眼十日。
林、朱兩位都頭每日照拂,好酒好菜招待,依舊架不住潘月心事萬重,一日虛弱過一日。
怕西門慶失了耐性,冤案錯案成死案終案;怕等不及見武松最後一面,不曾剖白真心,生離成死别……
怕他性子沖動,聽聞她的遭遇,重蹈《水浒》中行者覆轍;怕郁郁寡歡冤死牢中,真相不得昭雪,“金蓮”終究污淖陷渠溝……
同個時辰的縣衙書房。
知縣正抿着新茶,品鑒着西門大郎剛讓人送來的名家書畫,下人匆匆來報,說是本該在路上的武都頭,不知如何夜宿曉行、快馬加鞭,竟已返抵縣衙!
“噗!”
知縣一口新茶噴出大半,手忙腳亂拾掇着書案,心下揣度,不如便以此為借口推後召見,卻聽哐啷一聲,書房大門被推開,風塵仆仆的武都頭披着滿身晴照,不管不顧闖了進來。
知縣下意識眯起眼,逆着晴光認了認廊下身形,揮揮手示意一衆仆從退下,而後錯步繞出書案,滿目堆笑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欣慰。
“武都頭回來了!此去上京可還順利?都頭一路奔波勞苦,快上座!”
迎至廳内,知縣握着他手,不動聲色将他上下打量。
“順利!”
松松素不知人情世故、虛與委蛇,加之實在挂念雲雲安危,掏出袖中對方給的信物,一面奉與知縣,一面急急忙忙開口道:“大人,雲雲……”
“莫要說了!”
知縣眼睛一亮,一把奪過他手裡的回執,飛快納入袖中,不容對方開口,又捋着胡須,假作沉吟道:“武都頭為了本官私事奔波數月,本官本當周全,隻今時不同往日……”
他舉目望着廊外,腦中飛轉片刻,神色為難道:“都頭有所不知,自那日武大在縣衙堂前說了那些話,坊間流言紛紛,甚嚣塵上!”
“流言?”松松倏地站起身,滿目焦急道,“但請大人賜教,什麼流言竟能影響大人斷案?”
“人言可畏!”
知縣頓然轉過身,背對着晴照,眉目不甚分明。
不等人追問,他倏地一聲喟歎,徐徐開口道:“有說你性子魯莽,待人卻實誠,可自打認識那風情娘子,所作所為全不同往日……”
知縣擡眼偷觑,正撞上武松回望而來的目光,輕咳一聲,斂了斂衣袂,若無其事繼續道:“再有,聽聞炊餅鋪開張那日,小四幾個去你家鋪裡鬧事,你曾自稱什麼天傷星下凡?”
松松神情一怔,正要開口解釋,知縣長袖一揮,端起了上官架勢,沉聲道:“前兩日,有縣人将此事告至縣裡,說你仗着昔日打虎之功、上官厚愛,于縣前裝神弄鬼,引縣人驚懼、鄰裡不睦!”
知縣徐徐落座堂前,端起茶杯淺啜一口,而後才道:“本官念你此去東京辦差有功,已将此事替你壓了下來。至于旁的……”
手裡的茶杯輕輕一擱,知縣看着他的眼睛,不容辯駁道:“武松,莫怪本官不顧舊日情面,那娘子的事,切切少摻和為妙!要在縣裡做得長遠,謹記獨善其身四字……”
*
日薄西山,縣前長街依舊人來人往。
不知誰人一聲高喝——“武都頭?!”
松松驟然擡起頭,神色茫然。
他不知自己何時出的縣衙,如何上了街,回過神時,人已置身長街正中。
有頑童如昨日嬉鬧上前,被父母一把拉住,眼神閃躲間,你追我搡疾步而去;有鄰人對着他指指點點,撞上他視線,轉頭噤聲不言,又四散開去……
有愛侶争執不休,轉又你侬我侬;有風流公子戲娘子,轉頭摔了個四仰八叉……
争吵、歡鬧、相聚、别離、愛慕、歡喜、神傷……街口熙熙攘攘如故,俗世紛紛擾擾依稀如常。
松松駐足原處,舉目遠眺景陽岡方向。
他是天生地養、景陽岡上唯一生出了靈智的小狐狸,人界嚣喧、俗世規則,與他何幹?
雲雲歡喜人間,他卻不喜;他下山是為雲雲,而今雲雲不在,人間于他有何意趣?
不如回景陽岡去,每日狐鹿同眠,松風雲海花相伴……
可為何……
眼睫微微一顫,松松下意識蹙起眉頭。
為何神傷?
胸腔裡溫熱跳動的某處,為何似被人剜了道口子般,刺痛難忍,無依無着?
晚風拂面,伴着仿如遠方親人的惦念與呼喚。
他舉目望向恢弘夕照下的層巒蒼翠,眉眼間滿是茫然。
山中無曆日,百年隻須臾,徘徊人間不過數月,他為何……
為何似再回想不起,沒有雲雲的百年,他在山中曾如何度過?
他蓦然垂下眼簾,按住自己惴惴不安、不由自主的心。
似乎隻是想起“雲雲”二字,他的心便如同被泡進了又酸又軟又稠又澀的蜜糖裡,鼓噪不休,翩然起舞,偏又驚懼、憂怖、戰栗莫甯……
沒有雲雲……松松倏地擡起頭。
沒有雲雲,不僅人間,甚至景陽岡,甚至百花齊放的東坡三月,都似褪去了五色,化作幹枯無趣不成景的黑白。
意義……
意義為何?
意義隻于人而言,于他何幹?
他是一隻小狐狸。
他隻是一隻小狐狸!
他一心一意認定的雲雲值得世間萬般,人間界容她不下,帶回景陽岡便是!
遠山壯闊,落日恢弘。
打定主意,松松倏地直起身,提步往縣衙監牢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