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梧桐,鳥雀啁啾。夏末秋初,晌午的日頭依舊炎灼。
開闊森然的縣衙堂下,陽谷知縣躬身縮脖案側,垂目瞥了眼本該在縣衙監牢、而今卻與上官一道出現在堂前的潘月,烏豆大的眼滴溜飛轉片刻,稍稍側身,擡眼瞄了眼端坐堂前、飛快翻看昨日案卷的東平府尹,陳文昭。
“大人……”
遲疑片刻,陽谷知縣錯步半步,揣度着上官心思,一面擡眼偷觑,一面拱着手,小心翼翼開口道:“下官不知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豈有此理!”
“啪”的一聲,一記驚堂木驟然打斷知縣絮絮閑言。
陳文昭端坐起身,一手握着驚堂木,一手緊攥卷軸,投向堂下的目光灼灼似有火燒。
“來人呐!”
一支令簽飛落堂下。
他視若無睹躬身在旁的知縣,厲聲朝堂下道:“将包子鋪李三帶上堂來!”
“是!”
林都頭為首的一衆衙役神情一怔,面面相觑間,正拿不準是否當領命,忽地一道勁風掠過眼前,卻是同陳府尹一道前來的兩名侍從,不等人回神,已大步奔向廊外。
“老實點!進去!”
砰的一聲,廊前倏地一暗。
衆人齊齊擡起頭看,卻是昨日還盛氣淩人的李三,為那名喚王進的侍從當背一掌,一個重心不穩,踉跄着撲入堂來。
“你!”
李三撐着後腰,罵罵咧咧站起身——半個月前斷了的腿不知如何已不藥而愈——不堪入耳的髒話已到嘴邊,擡眼看清堂前——
素來頤指氣使、眼高于頂的知縣相公正小心陪侍案前;左右衙役低垂着腦袋,氣勢全無。堂上是位全然陌生的官人,看周身氣度,分明知縣相公的上官!
餘光裡映入潘月安然在旁的身影,李三渾身一僵,撐在腰後的手蓦然落下。
仿似被吊住了脖頸的瘟雞,李三瞪着潘月,喉口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響,兩靥越發漲紅。
直至一記眼刀自堂上投來,李三渾身一哆嗦,顫抖着雙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面無人色。
“草、草民李三叩見大、大人!”
話沒開口,滿頭冷汗已洇濕眼簾。
“砰!”
“李三!”
不容人揣度,一記驚堂木先聲奪人。
待四下肅然,陳文昭冷冷垂睨着堂下,沉聲開口道:“半個月前,你曾拿房契前來,狀告縣前炊餅鋪潘氏并都頭武松仗勢欺人,強占了你家祖傳的鋪面,是也不是?”
“砰!”
又一記驚堂木落下,李三伏跪堂下,駭得渾身發顫。
“是、是!草民……”
“縣衙記錄草草……”
陳文昭出聲打斷,垂目瞟了眼記錄得全然不成章法的卷宗,垂睨着堂下,沉聲道:“勞你再重複一次,他二人強占鋪面、打斷你腿,發生于何時、何地,除你以外,可還有人證?”
“回大人的話……”
不得見左右面容,李三躬身伏跪堂下,直至渾身僵硬酸痛,輕出一口氣,垂目應道:“是上月初五,午時過半……”
“上月初五?午時過半?”
陳文昭蓦然出聲,盯着李三驟而緊繃的後脊,面沉似水。
“天下竟有這般巧合事?李三郎不聞,本官在東平時便知武都頭威名,是以方才打縣前路過,聽聞幾件與武都頭相關的逸事,都留心記在了心裡。”
左右神色微變。
陳文昭若無所覺,摩挲着手邊案卷,徐徐開口道:“其中一樁,說得便是上月初五——武都頭與他嫂嫂為兩名媒婆并一衆娘子困在了縣前窄巷,李三郎可知?”
不等李三應答,堂下角落裡的潘月神情一怔,倏地擡起頭。
堂前上官劍眉星目,盯着堂下瑟瑟發抖的李三,驚堂木一拍,厲聲質問道:“巷口娘子與媒婆皆在門外,李三郎,可敢與他幾人當堂對峙?!”
“草民、草民……”
李三渾身哆嗦撐着身側,兩眼無意識飛轉。
撞上知縣凜若刀劍的雙目,李三喉頭一哽,倏地垂下頭,有氣無力道:“草民、草民年邁,記憶有損,也是有的。”
“記憶有損?”
陳文昭黑白分明的瞳仁裡掠過一絲戲谑,輕哼一聲,轉又朝候待堂下的王進道:“王進,你與他幾個說說,你我路過鄰縣南陽時,聽說過什麼?”
“是!”
“南陽”二字出口,李三渾身一顫,哆嗦着雙腿,癱軟在地。
王進垂目掃過堂下,朝書案彼端的知縣拱拱手,又轉向堂下衆人道:“日前,大人途經南陽,于縣前茶樓少歇時,聽縣人議論,說的是南陽縣李家出了個大孝子——家中老母初三過世,孝子三郎初五便從鄰縣趕了回來!茶樓中人還說,李三郎恁的出息,開在陽谷縣前的包子鋪生意甚是紅火……”
堂下的李三面如人色,仿如月前斷了腿般,癱軟在堂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王進似渾然不察,冷冷瞥他一眼,繼續道:“縣前茶樓素來人多口雜,當下有人置喙,說那三郎雖至孝,李家老母出殡沒幾日,有人見那三郎家的娘子花枝招展,仿佛家有喜事般……
“有李家親眷同在茶樓堂下,高聲反駁說,并非三郎娘子不孝,實則是為,李家老母出殡次日,有陽谷縣人尋來,打着慰問名号,給三郎家送了一整箱紋銀——誰人見恁多銀兩,能不眉開眼笑?”
王進話說越多,李三越是面如死灰。
“眉開眼笑”四字出口,他已雙目渙散,口中支吾着“草民”、“草民”,字不成句。
“李三,本官問你……”
“報——”
陳文昭冷眼掃過堂下衆人,正待開口,下人匆匆來禀,說是“西門大官人應召而來”。
“宣!”
堂下衆人眼神交錯,神色各異。
“西門大官人!”
沒等誰人開口,西門慶出現在廊下的刹那,李三眼睛一亮,仿佛溺水之人瞧見了救命稻草,猛地撲上前,拽住他衣擺,聲淚俱下。
“大官人!大官人救命!”
“啧!滾!”
西門慶輕啧一聲,斂起衣擺,一腳踹向他心口。
“哎喲——”
覺察出左右不同尋常的氛圍,西門慶動作一頓,擡頭瞥了眼堂中上下,蓦然斂起素來放蕩不羁的形容,大步邁過門廊,拱着雙手,快步朝前道:“草民西門慶,拜見大人!大人明鑒,草民素來安分守己,不知堂下人,亦不知他何以突然癫狂!”
李三滾了幾圈停下,捂着心口哀嚎連連,聞言神情一怔,滿目不敢置信盯着西門慶,隻不敢出聲。
“不知?”
陳文昭收回打量的視線,指節叩着書案,垂目望着怔忪在下的李三,徐徐道:“西門大官人素有聲名……如此說來,構陷武都頭與潘娘子之事,莫非李三一人所為?”
叩着書案的手倏地一頓,陳文昭轉向知縣,沉聲道:“依大人之見,此案當如何……”
“大人!”
知縣無視,西門倒潑髒水……李三捂着吃痛的胸口,眼前一陣陣發黑。
既已是死路一條……
李三心一橫,若無所覺知縣自堂前投落的狠戾目光,倏地匍匐在地,啞聲朝前道:“大人明鑒,小人的确說了謊,卻并非為自身,實則是西門大郎要挾、指使!”
“信口雌黃!”
西門慶怒不可遏,一時忘卻“今時不同往日”,倏地轉過身,一腳踹在李三肩上。
待他再度哀嚎出聲,西門慶蓦然回神,神色微微一沉,拱手朝堂前道:“大人明鑒,這厮平日裡慣會偷奸耍滑,他的話實不可信!”
“哦?”
似有笑意自唇邊一閃而過,陳文昭垂目望着堂下,不緊不慢道:“西門大官人與知縣有舊,大官人的話,本官自是信的。”
西門慶眉頭舒展,正待起身,又聽他道:“隻是……”
眼裡掠過一線浮芒,陳文昭盯着西門慶,沉聲道:“西門大官人金口玉言,進門時斷言不知堂下小人,三兩句話而已,如何又知曉此人慣會偷奸耍滑?”
“這……”
西門慶神情一頓,思緒飛轉片刻,再度傾身朝前,不慌不忙道:“回大人的話,草民所言句句屬實!草民雖不認得他,卻聽鋪裡夥計提起過,說是包子鋪的李三官會偷奸耍滑,時常耍弄縣人。”
“……原是如此。”
叩着驚堂木的手微微一頓,陳文昭垂目沉吟片刻,轉又朝滿臉漲紅的李三道:“李三郎,西門慶的話你可聽清了?”
待他擡眼望來,陳文昭微微一頓,聲色倏而低沉。
“若無證據……随口攀咬,實在要不得!”
證據?
“有證據!”
李三朝前膝行數步,圓瞪着雙眼,呼号出聲:“大人,草民有證據!”
陳文昭蓦然起身,若無其事瞟了眼神色微變的西門慶,開口道:“什麼證據?”
“大人明鑒!”
李三撲通一聲俯首在地,顧不得條理,連珠放炮似的開口道:“方才王差爺所言,送回小人老家的紋銀,便是西門大官人讓小人狀告潘娘子而付的酬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