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賈政是同鄉,從小學開始就一直是同學。那個年代鄉村教育資源很有限,她又是女孩,差一點就要被父親叫回家辍學務農,早點嫁人。是她王秀英自己賭咒發誓一定好好努力,最後又勤學苦讀考上了第一名,父親這才勉強同意她繼續升學。
賈政就不需要這樣做。當時他的成績隻屬于中上,但無論是學校的老師還是家裡的親戚,都理所應當地認為“男孩子的後勁在後頭”,隻要他想,家裡就願意出錢支持他繼續讀書。
她王秀英需要拼盡全力争取的事情,對賈政來說卻如此輕松。
那個時候也是一樣。師專畢業後,明明他們在同一所學校教書。明明她的教學成績并不比賈政差勁。明明在學校評優評先時,她也曾經認為自己未來可期。
隻是因為賈政是男人,是丈夫,是更容易發展事業的那個人,就可以理所應當地要求她放棄在學校裡的一切,做一個每日圍着鍋碗爐竈打轉的家庭主婦。
她不甘心。所以,她用自己也不清楚從哪裡找來的勇氣和口才,說服了賈政。她許諾自己會照顧好家庭,會料理好家務,隻有在這個前提下,她才有資格繼續她的事業。
那是她最拼的幾年。至今回憶起來,那種早晨六點半到晚上十二點全天無休,學校、家裡、托兒所三點一線的生活,她依然覺得自己像是超人。
因此,她對一開始的兩個孩子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是自己親生的孩子,看着他們的笑容,自己也滿心歡喜;一方面又是他們阻礙了自己的事業,占用了自己太多的時間。她自己尚且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卻要學着照料兩個更小的孩子。所幸,元春和珠兒都是聽話又聰明的孩子,元春又格外早熟,從不需要她花太多心思。
她就這樣一路在學校努力工作。她當上了教學骨幹,又評上了高級教師。她本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拼一輩子,拼到自己退休為止。
直到自己三十四歲那年,她暈倒在了講台上。
她再次醒來時,看到的是賈政表情複雜的臉。
仿佛是又一次輪回。時隔十餘年她再一次虛弱地躺在市一院的病床上,聽見賈政對她說:“你懷孕了。”
這個孩子的到來是個徹頭徹尾的意外。她很猶豫,究竟要不要留下他。
所有人都在勸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賈政說,家裡現在又不是沒錢,懷上了,就生下來。賈珠問,媽媽,我是不是要有弟弟妹妹了?她的公公婆婆包括爸爸媽媽也說,三十四歲,生孩子也算年輕,不要擔心身體。
隻有賈元春曾經懵懂地問過她:媽媽,你是不是不想再生一個孩子。
王夫人坐在床上。她撫摸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幾乎所有人都勸她生下這個孩子,元春微小的異議就像一滴水彙入沙漠,并沒留下什麼痕迹。
她好像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就像是,人到了固定的年齡就要做該做的事一樣自然而然。
她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疲憊從骨髓中滲透出來。因為這股疲憊,連她自己也開始說服自己。時隔多年,她其實已經差不多忘卻了生育的痛苦。就像她自己似乎也快要忘卻自己年輕時的野心。
她好像也開始不理解,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
十月懷胎。這麼多年來,她頭回體會到休假的滋味。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為孩子的出生做好了準備。
但賈寶玉出生的過程簡直是一場災難。他是個過于胖大的孩子,令王夫人在産房苦熬了兩天一夜。在産房中的每一秒,王夫人都覺得,她也許一輩子也沒辦法再喜歡上這個小孩。孩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不等護士剪完臍帶,王夫人便瞬間昏死過去。
再醒來已是一天後。
她用疏離的眼光望着被抱着湊近自己的新生兒。
但是這種生疏并未保持許久。在與那孩子對視的那一刻,她瞬間感受到,一切都變得徹底不一樣了。王秀英感到自己的内心久違地出現了一大股母性的柔情。過往的一切都在孩子飽食後天真的笑容中變得不再重要。看着孩子心滿意足的表情,她也心滿意足了。
她從未如同此刻一般,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他的母親。守護孩子,就是她作為一位母親的天職。
賈元春見證了這一切。從她的視角看來,賈寶玉的出現,就像是母親王秀英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的休止符。在幼弟出生後,王夫人的一切工作都讓步于這個新生的孩子。一直到賈寶玉讀小學,王夫人都仿佛全身心地投入到孩子的身上。
她無微不至地呵護着這個孩子的一切,幾乎稱得上是過于溺愛了。元春甚至感覺她對于孩子的标準都随着賈寶玉的行為不斷變化。賈元春和賈珠小時候,如果作業完成得不好,會被母親親自用竹片打手心;到了賈寶玉這裡,哪怕成績再不好,他們的母親也隻是慈祥地看着孩子的臉,發自内心地認為,寶玉隻是沒在學習上專心,不是笨。他隻要健健康康的,就是最大的福氣。
這種愛一直延續,哪怕賈寶玉日漸長大,也成為了一種慣性思維。所以王夫人每次看到賈政嚴厲地教育賈寶玉的模樣,就更為不滿。從小到大,賈寶玉的一切都是她在照料。賈政隻偶爾過來逗弄孩子,連孩子今年究竟幾歲都要掰着手指數一數才能說出來。但他又非要作出一副嚴父的形象,在賈寶玉身上彰顯父親的威風。無論有意無意,每次都非得讓寶玉身上帶點傷不可。
她看着眼前賈寶玉受傷的額頭和泫然欲泣的眼睛,心裡是緊了又緊。
王夫人原本擔心寶玉厭煩,不想唠叨。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不當心,偏巧站在門後,你爸一推門,你就把額頭撞到了!”
那是因為我在想我爸到底有沒有私生子。賈寶玉額前脹痛,雙目放空,在她媽的眼皮子底下保持不動,隻敢在心裡回答她媽媽的問題。
他突然感到自己臉上輕輕挨了一巴掌。然後聽到她媽媽壓低的聲音:“私生子?寶玉,你在說什麼呢?”
賈寶玉驚恐地擡起眼睛。
糟糕,他怎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賈寶玉腦海中閃過一連串家庭倫理劇情,身體不自覺地篩糠般顫抖起來。此刻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沙子裡。
但他什麼也不能做,隻能木在原地,等待這場狂風驟雨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