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疲憊地睜開眼睛,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
她躺在床上,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天花闆,一隻孤零零的燈泡高高懸挂在她的頭頂之上,沒開燈,晴雯遠遠地看見有細細的蛛網結在燈泡的旁邊,看上去很老舊。
她的肚子似乎沒有剛才那麼痛了,隻是依然有種失血過多帶來的虛脫感,雙腿也隐隐作痛,讓她一動也不想動。
但是總不能一直呆呆地躺在這裡。晴雯吃力地撐起身子,朝左右望去。這裡應該是醫務室,這張小床邊拉着一扇簡易的簾子,給暈倒的她留出了一片小小的空間。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把自己送過來的。
此時這裡似乎空無一人,連一絲多餘的聲響也聽不見,晴雯隻感覺到空調外機運轉時傳來的嗚嗚聲,周圍顯得格外安靜。
她拉開簾子,想出去找人,對上正從門口走進來的珍珠的眼睛。
珍珠手裡拿着一隻紙杯,擔憂地望着坐起來的晴雯,似乎想要說什麼。
但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晴雯的聲音打斷了。
晴雯冷冰冰地說:“你還來我這裡幹什麼?”
她嘴很硬,但是人卻沒那麼硬氣。話音剛落,晴雯眼圈就倏地紅了。不等珍珠繼續說話,晴雯帶着哭腔,又陰陽怪氣地說:“我這種隻會偷奸耍滑的人,怎麼配跟你站在一起啊?”
晴雯狠狠地瞪着珍珠。她本想表現得更加冷靜,好像她其實一點都不在意珍珠的想法,但是一眨眼睛,兩行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
珍珠連忙走過來坐在她旁邊:“我怎麼會那麼想呢?”她把手裡的杯子朝前遞了一下,想讓晴雯先把杯子裡的水喝了,又急忙在身上四處想找餐巾紙遞給晴雯,卻發現自己沒帶紙。
珍珠一靠近,晴雯就猛地往後甩了一下肩膀,也不接她手裡的東西,抵觸地向後挪動幾步,想要離珍珠遠一點。她又生氣,又委屈,此時聽見珍珠的話更覺得她隻是在找借口為自己開脫。
晴雯忍不住自虐一般回憶起方才在操場上的最後一幕。
自己就差被王秀英指着鼻子罵了,但是卻身體不舒服,沒辦法馬上替自己解釋。現在她隻後悔自己狀态不好,沒能當場對着王秀英罵回去,反而受了一肚子窩囊氣。
明明珍珠幾乎一直跟她在一起,知道她的身體情況,但是她卻沒有幫自己說話。反而在把眼睛轉了過去,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現在她又想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在自己面前做老好人。
此時她也不嫌棄自己在操場上摸爬滾打過的衣服髒了,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淚。
花珍珠簡直就是個泥鳅,晴雯恨恨地想。好人都讓她當了,遇到壞事就一溜煙滑走,絕不讓自己粘上一星半點麻煩。
晴雯覺得自己真是越想越生氣,她感到一種強烈的自己被朋友“背叛”的感覺。
“花珍珠,被王秀英誇得很暗爽吧?”怒氣上頭,人就容易口不擇言,晴雯也是如此。“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勢利啊?王秀英罵我的時候,你特麼一個屁都不敢放?”
“晴雯,你冷靜一點,好好說話。”珍珠表情微變,緊皺起眉頭,說話的聲音依然很平穩。“我那是因為……”
“是是是,你最冷靜了!就算是我倒在你面前,你都一樣冷靜!”聽了她的話,晴雯不但沒有像珍珠所想的那樣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生氣。
晴雯的腦筋鑽了牛角尖,她覺得珍珠越是理智,就越是體現出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不然怎麼會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而她,在珍珠的襯托之下變得像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情緒不穩定的人。一瞬間,她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變得完全不對等。
晴雯覺得好委屈。她和珍珠從初中開始算起,也是認識這麼多年了。自己早就已經在心裡把珍珠算作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她本來以為珍珠也是這樣想的,但是現在才知道,人家好像一點都不這麼覺得。
晴雯繼續哭訴:“以前你被别人罵的時候,都是我在幫你說話!前幾天你被賈寶玉那樣說,也是我幫你頂回去!結果在我需要的時候,你卻假裝沒看到……”
珍珠還是沒什麼表情,被晴雯打斷之後就沒再說話,隻是沉默地望着她,就像是家長冷眼看着地上撒潑打滾的孩童。
珍珠的反應讓晴雯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小醜,一拳打在棉花裡,對方卻一點觸動都沒有。
晴雯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答案。珍珠開口解釋,她覺得是在事後找借口為自己開脫;珍珠不說話了,她又覺得對方是被自己說中了,其實根本沒把自己當朋友。
她隻覺得自己一口氣憋在胸口,最後變成了更加尖銳的話,想要刺穿珍珠臉上嚴嚴實實的面具,讓她露出更加真實的表情:“我以前都覺得,你也有苦衷,王秀英讓你做那些事,你也很為難。現在看來,賈寶玉說的可能是對的吧。你就是心甘情願做她王秀英的仆人!你們一家都甘願做他們賈家的下人!”
珍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一下子從床邊站起來,嘴唇又動了動,最後從齒間擠出幾個字:“王晴雯!”
珍珠的眼淚奪眶而出。“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啊!”
看見珍珠也哭了,晴雯本以為自己會很痛快。但是她發覺心裡充滿了茫然和惶恐,甚至感到了一絲後悔。
晴雯偏又嘴硬:“你有什麼好哭的?我還沒哭呢。”
珍珠覺得自己沒辦法再待在這個地方了。她強忍着心中湧動的情緒說:“我覺得我們現在都不是很理智,不适合溝通,還是先分開冷靜一下吧。”
說完,不等晴雯反應,便奪門而出,手裡還緊緊捏着紙杯,杯子裡的熱水流了滿手,她也仿佛沒有感受到熱度,一路跑走了。
晴雯呆呆地站在原地。
晴雯本來覺得,讓珍珠快點走開,不要再在她的面前出現,就是她心裡真正想要的處理方式。但是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不是這麼想的。
她的視線順着珍珠走出去路線,看向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