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淡淡的,帶着某種随意的客套,像是順口一提,又像隻是填補這段短暫沉默。
許栖偏頭看他,想從他的神色裡找出點什麼,卻隻看到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如水面未起漣漪。
她收回視線,沒回應。
電梯一路下降,直到負一層的字樣亮起。
地下車庫,到了。
電梯門開啟,冷空氣湧入,帶着潮濕的水泥氣息。許栖邁步走出,公文包的鎖扣發出清脆的“咔嗒”一聲,在空曠的車庫裡格外清晰。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的收費标準是每小時三千。”
這句話曾無數次在酒局上,擊退過心懷不軌的當事人,此刻同樣被她用來敷衍沈栎。
沈栎卻仿佛沒聽出敷衍,隻是低頭掏出手機,指尖滑動幾下,語調平穩:“那加個微信轉賬?正好有事情咨詢。”
許栖微微挑眉。
原來如此,叙舊是幌子,其實是沖着她的職業屬性來的。
這讓許栖松了口氣,她也掏出手機,亮出添加好友的二維碼,示意他掃碼。
沈栎掃了過去,然而下一秒,他低頭看了眼,依舊是那種平靜的語氣:“加不了。”
“嗯?”
許栖偏頭,視線落在他的手機頁面。他的微信界面赫然顯示着:
【您發出的申請已被對方拒收。】
沈栎擡起眼,看向她:“你應該是把我拉黑了。”
許栖:“……”
許栖怔了一下。
她拉黑了沈栎?
……什麼時候的事?
記憶被翻開,像是一頁蒙了塵的舊日記。她想起來了,許多年前,她在大學裡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候,情緒上頭,戀愛腦作祟,删掉了一切可能讓男朋友不滿的異性,其中,就包括沈栎。
太久遠了,久到她自己都忘了。
沈栎沒說話,似乎也不打算追問,隻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情仍是淡淡的,像對這件事毫不在意。
許栖輕咳一聲:“可能是以前手滑。”
她劃開手機,進入黑名單列表。
名單裡的人不少,有保險推銷、貸款廣告,還有些早已不記得名字的賬号,長長一串。她一邊往下滑,一邊自嘲地掩飾尴尬:“我手滑的次數挺多的。”
沈栎看着她劃了半天的屏幕,表情終于有了一絲微妙變化。
“最下面。”他說,語調平穩,聽不出情緒。
許栖手指一頓,往最底部滑去。
果然在黑名單的最後一欄,看到一個極簡風格的頭像。光影交錯間,隻能隐約辨認出是窗邊的剪影,透着疏離與冷淡。
而微信昵稱,更簡單到克制,隻有“Dr.Shen”的字母縮寫。
她擡眸看了沈栎一眼:“這個?”
“嗯。”
他答得很輕,眼神靜靜落在她的屏幕上,沒什麼波瀾,仿佛一點都不意外。
許栖點了“移出黑名單”,手機彈出系統提示,她随意點了确認,随後擡頭:“可以了。”
沈栎卻沒有再掃她的二維碼,微信的提示音直接響起。
【沈栎向你轉賬30000元】
許栖指尖輕頓,盯着那串數字,微微挑眉。
三萬塊,十個小時。
看來,沈栎要咨詢的事情,還挺複雜。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屏幕又亮了一下,是一條定位消息。
某某酒吧。
這家酒吧在江臨小有名氣,調酒出色,氛圍偏靜,客人多是熟客,許栖偶爾也會去,勉強算是個适合談話的場所。
她看了看定位,又擡眸看向沈栎。
“順便吃個晚飯。”他語調平穩,像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許栖沒有拒絕,合上手機:“行。”
他們各自走向自己的車,駛向同一個目的地。
.
酒吧裡燈光暧昧,氣氛松散而錯亂。
昏黃的光線透過琉璃燈罩灑下,在杯壁上鍍了一層溫柔的微光。琥珀色的酒液随着杯子的輕晃蕩出漣漪,折射出細碎的光點。
沈栎坐在她對面,襯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清瘦有力的前臂,指節無意識地在玻璃杯壁上輕敲,聲音隐沒在緩慢悠揚的薩克斯旋律裡。
許栖懶懶靠在沙發椅背上,指尖漫不經心地轉着酒杯,杯口抵在唇邊,卻遲遲沒有飲下。
“沈醫生想要咨詢什麼?”她問,聲音松弛又克制,聽不出多少情緒。
沈栎低頭輕撫着杯沿,沉吟片刻,才道:“一點私事,還沒想好怎麼開口。”
許栖了然。
許多當事人都會這樣,向别人吐露自己的私事并不容易,尤其是沈栎這樣驕傲自持的性格。
她公式化地安撫:“不着急,等你想好再說。”卻又忍不住地挑眉:“該不會是離婚财産分割吧?”無名指上沒有婚戒,也可能是因為正在籌備離婚官司。
沈栎指尖微頓,擡眼看她,神色淡然,嘴角卻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哦?為什麼這樣認為?”
許栖輕歎:“離婚訴訟在民事一審中的占比很高。”她語調輕松,眼神卻有一絲複雜,“最近不少老同學,都來找我咨詢離婚事宜,從二胎撫養權到夫妻共同财産。當年課間一起跑去買辣條的人,現在都在你死我活地撕扯房産。”
她微微一笑,語氣一如既往的專業和克制:“你剛從國外回來,如果是涉外離婚财産分割,可能會有一定複雜性。我可以推薦更擅長這一領域的律師。”
她可懶得替沈栎打離婚官司。
沈栎聽完,輕輕笑了笑,語氣帶着諷刺:“可惜,我未婚,沒人跟我争房産。”
許栖瞥了他一眼:“那您到底要咨詢什麼?”
許栖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
酒吧的環境,對面的沈栎,都讓她無法平靜思緒。許栖低頭輕輕轉動酒杯,透明的玻璃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她忽然覺得,或許這樣的對談本就不該發生在這裡。
律所會客室的桌椅、文件、理性的氛圍,才更适合他們之間的關系。
沈栎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酒,神色從容,片刻後才開口:“我想咨詢的是——随便把别人拉黑,違法嗎?”
許栖:“……”
許栖微微一頓,半晌才淡淡開口,“你覺得呢?”
沈栎唇角微揚,目光沉靜,仿佛在衡量什麼,随即低笑一聲:“其實,隻是想叙個舊而已。”
他擡眸看她,眼神坦然,語氣也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溫和:“許栖,我們同學十多年,沒必要這麼見外吧?”
許栖“哦”了一聲。
然而他們接下來各自喝着酒,慢慢喝着,也沒太多交流。
起初還能随意寒暄幾句,後來話題逐漸稀薄,安靜取而代之。
酒吧的燈光時明時暗,玻璃杯壁上映出琥珀色的微光,映照着兩人的面龐,微妙的神情在光影中交替着,忽明忽暗。
時間仿佛在寂靜中悄然流逝。
盡管同窗十餘載,但多年的光陰已經讓彼此變得陌生。兩人都不再是曾經的青澀學生,而是各自領域裡成熟的精英。面對曾經的回憶,彼此都有着一種微妙的疏離感,似乎并不願意過多提及過去。
許栖以為,今晚應當隻是一次成年人之間的短暫交談,寒暄而禮貌,不涉及過去,不越界,不失控。
可直到深夜,酒液在胃裡沉沉暈開,意識也開始變得混沌。時間像被酒精稀釋的墨水,在夜色裡緩緩暈染,沉溺而模糊。
再然後。
意識恢複時,窗外已有清晨的天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淺淡的冷色調彌漫在空氣裡。
床單淩亂,空氣裡還殘留着溫熱的氣息,以及雪松混合薄荷的味道。
許栖睜開眼,枕邊是沈栎沉靜的睡顔,黑發略顯淩亂,眉眼在晨光下少了平日裡的冷意。他的手臂搭在被子外,指節微微彎曲,骨節分明,肩胛線條隐約可見……
衣服,确實是徹底脫了。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喉嚨微微發緊。
身上遍布痕迹,點點浮現在皮膚上,像被落雨暈開的墨。
昨晚的畫面像快要沉入水底的紙張,在腦海裡被一點點浸透,碎片式的閃回交錯。暧昧的呼吸,指尖扣住手腕的力度,唇齒間糾纏的溫度……
許栖按住眉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沈栎的睡眠很淺,她指尖微微收攏時,他的呼吸就已經有了變化。
片刻後,他睜開眼,清醒得幾乎沒有遲滞,目光從她臉上掠過,又低頭掃了一眼他們的現狀。
沒人說話。
許栖沉默地盯着天花闆,然後緩緩閉上眼,深深吸氣。
昨晚的事情,她記不太清了。
但有一點,她非常确定。
——她的收費标準,從來不包括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