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太宰治?”老師驚訝地望過來。
下午是文學課,老師架着黑框眼鏡,散發的氣質很規矩,整個人的着裝也規規矩矩;不如說能被五條家請來做家庭教師自然是經過了嚴格篩選的。他看上去還算年輕,然而他聽到太宰治報出自己名字時卻露出了非常奇妙的表情:“是因為那個‘太宰治’,父母才給你起這樣的名字嗎?”
這都什麼跟什麼?太宰一團霧水,終于變得茫然起來。
見孩子這副模樣,男教師想了想,轉向五條悟道:“五條君,上周見面的時候帶給你的那本故事書還在這裡嗎?”
“還在的。”五條悟說,起身替他取了過來。
男教師将書本放在太宰的桌前,那是一本叫做《禦伽草紙》的書,太宰治低下頭,看見封面上印刷的作者名字赫然與他一模一樣。他擡起眼睛,“是巧合吧?”
教師笑了笑,“很少有父母會給孩子起知名作家的名字呢,太宰君很特别。”他話音一轉,由此進行課堂的引入,“而這本書是作家太宰治寫給自己女兒的童話故事集。說起來五條君,你讀到哪裡了呢?”
“《咔嚓咔嚓山》*。”五條悟講出其中的一篇故事标題。
“是這個故事啊。”男人笑了,耐心地循循誘導,“有什麼讓你特别印象深刻的地方嗎?”
五條悟盯着他:“‘愛上了,有錯嗎?’”
“啊,”男人恍然,“是在說故事裡的狸貓最後講的話吧?”
五條悟點了點頭,藍眼睛顯得很專注:“老師,什麼是愛?”
*
“喂,”太宰治叫他,“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兩人正在吃茶,這時有個三十歲左右模樣的女人過來端着托盤遞上新鮮的當季菓子,女人用竹片做的夾子先是将幾枚柔軟的大福擺在兩人身前的小碟裡,邊擺好邊将竹簽遞給他們,笑眯眯道:“悟少爺,今天還額外做了巧克力羊羹哦。”她故作俏皮地一眨眼,“因為很甜,所以一周隻有一次。”
五條悟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女人笑了,親切地摸摸兩個小家夥的腦袋,“你們啊,要好好相處。”她特意彎着腰叮囑太宰,“太宰君也可以在這裡放松點哦,”她像是講悄悄話似的附耳湊過去對太宰道,“其實啊,悟那孩子,打心底是很渴望朋友的,他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看着光明正大在自己面前講小話的兩人,生怕他聽不見似的,五條悟不滿地皺起臉:“椿阿姨,您别胡說了!”
“好、好,”女人莞爾,“都聽悟少爺的,我不說就是了。”
室内隻剩他們兩人。
太宰叉起一隻淺綠的大福。軟糯的麻薯皮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口咬下去,雪白的淡奶油與冰淇淋的口感類似,吃起來是帶着淡淡清香的綠茶味,清爽而不甜膩,恰到好處地契合了這個季節的氛圍。然而,在這樣舒适的下午茶時間裡,兩人之間卻有一股沒由來的較勁。
“你猜啊。”重新接上之前的對話,五條悟對他扮了個鬼臉。
……這小屁孩!
他在心底暗暗腹诽道。太宰治顯然不認可自己與這人同齡的事實,他跟着沒好氣地翻個白眼,“切,你以為我很好奇嗎?”
“那你不想知道?”五條悟反唇問他,自顧自吃着擺成一把小扇形狀的羊羹。
太宰治有點火大。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類似的感覺了。年歲再小一些時待在家裡的日子也好,跑出來流浪的日子也好,就是在那群堪稱吃人的貧民窟裡他都能夠遊刃有餘,外表幼小的孩童内心卻有着不合年齡的缜密。
他非常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貌優勢和過小的歲數來欺騙人,而最終選擇獨自去赴那些看不慣他的孩子們的陷阱時,他其實多少有些猜測——但那股心情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男孩說不清自己是否真心對人世沒有留戀,自幼誕生在無趣乏味的家庭裡,酗酒的父親、對他要求過高卻又本身無能的母親。他不明白這樣壓抑逼仄的家庭是否是一種社會的常态,但他選擇了逃離:而這樣一種逃離本身是沒有止境的。
逃到哪裡都一樣。不有趣,沒意思,無價值,無意義。
——不如順他們的意,離開這個世界吧。
那是虛影蠱惑人心的勸誘,亦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放任。
太宰沉沉地盯着五條悟。孩子臉上露出這樣漆黑的陰郁表情顯得相當瘆人。他從一開始就沒對五條悟掩飾自己身上這一點:這很難解釋,畢竟他的拿手好戲便是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假裝單純,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幾乎很快便會被他展現出來的表象騙去,愚蠢得很。
而他對着五條悟本來也大可以将這招故技重施——但是,這個男孩身上展露的某種感覺令太宰治格外厭惡,自第一眼見面起他便察覺到了——是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是自以為看穿一切的洋洋得意?或許都是吧,每一種都令太宰治讨厭:作為回應,他也毫不客氣地豎起滿身紮人的刺,不講道理地一股腦全都戳向五條悟。
“你那表情,”五條悟說,“還挺好玩的。”
好玩,他再一次用了這個詞。
……又來了,這股發自内心的煩躁與不爽。
文學課上,以太宰治的名字為話題,似乎是為了格外關照他在這方面知識的欠缺,老師詳細地向他們介紹了幾名日本文豪,指出了他們各自的代表作,其中就有《人間失格》。如果說重名是巧合的話,連他的異能名和書名都一樣就很難進行解釋了吧?畢竟迄今為止,他可從來不記得自己有将異能力向他人透露過。
所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從莫名其妙在這個地方睜眼起就沒能搞懂很多事情,太宰心中的怨怼已然到了某種臨界點:拜托,他當時可是非常、非常真心想要死的啊!
說到底,誰情願以為自己死了以後一睜眼來到三年前,而這個世界很可能已經不是自己原先呆的世界?是該說慶幸嗎,至少他還在日本,周圍的人看起來也還算正常?
不。這些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回過神來,他已經将手邊的茶杯扔向五條悟了。
杯盞裡裝着剛續上的滾燙茶水,他還沒來得及喝。淡綠色的液體散着雪白的蒸汽,在空中揚成一道慢動作。太宰飛快地後悔了:他本不該做出這樣沖動的舉止的。他還沒搞清楚情況,而五條悟顯然知道什麼,他暫時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被趕出五條家——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嗎?
太宰治錯愕地睜大眼。那潑出去的茶水似乎碰到了某種無形的屏障,相當違反重力規則地停滞在了半空一瞬、然後又緩緩地滴落下來,洇濕了一小塊榻榻米地面。
不僅如此,也沒有茶杯滾落在地或者破碎的聲音。
五條悟擡起手,掌心裡穩穩當當地握着茶杯。而那正是此前被太宰治丢出去的那一隻。
“你……”太宰治罕見地遲疑了。
……失算了,是和他一樣的異能者嗎?
“這是我的術式。”男孩說道。他的眼睛裡亮着某種不可思議的藍色,口吻夾雜着一絲難以覺察的驕傲,“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