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并不理解這句話。很多時候他都不能理解自己孩子眼裡的世界:他認為這是一種身為人父的失敗,但他也沒法做得更好了;六眼的誕生改變了世界的格局,比起作為他的孩子,五條悟已然成為某種标志物、某種力量的象征,人們提到他孩子首先是“六眼”,其次再是五條悟、五條家;他非常明白這雙眼睛賦予了自己孩子怎樣的榮譽與地位,連帶着五條家也得以愈發有底氣地站穩腳跟。
但與此同時,男人也深深知道另一點:六眼附加給五條悟的絕不完全是榮耀。一兩歲時那孩子總是整日整夜地哭鬧,在最需要睡眠的時間裡遲遲無法入睡,哪怕千方百計地費盡心思哄他也收效甚微,多數時候他都被母親蒙着眼睛,感受到來自媽媽掌心舒适的溫度才能慢慢入睡。那時他的睡眠很淺,弄得全家人也總是休息不好——但這是幾百年一見的六眼。
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五條悟不再哭了。他變得很安靜,甚至安靜得有些異于常人。在不上課學習的空餘時間裡,這孩子總是一個人站着或者坐在哪裡,目光空幽得驚人,男人順着他視線看去時卻又沒能看見什麼東西。身為父親,他與孩子感受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切。
有時他也難免憂心忡忡:這孩子沒有适齡的朋友會孤單嗎?可任何一個普通人哪怕是同樣覺醒術式的孩子,見到五條悟都沒有辦法真心和他進行玩鬧,即使被命令當作朋友來相處就好,卻總免不了流露出來恐懼與敬畏。男人将這些看在眼裡,歎息一聲,從此不再找人來陪五條悟了。
那雙眼睛注視着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那是作為凡人的他可以理解的東西嗎?五條家的現任當主想不明白。他隻能盡自己所能去對他好,在物質方面盡可能做到極緻,而其他方面甚至有時發展成過度的溺愛。包括五條家上上下下的人在内,敬畏也好寵愛也好,整個家族顯然都是在圍着五條悟轉。
也許五條悟早就意識到了這點。随着年歲增長,他愈發不願讓人靠近了。那個憑空出現的、自稱“太宰治”的孩子顯然是個例外。五條悟長這麼大以來頭一回主動要求留下人,作為父親的他其實多少有幾分高興:他觀察過那孩子,他确實跟其他人不同——他看五條悟的視線很純粹,就好像他們兩人之間并沒什麼不一樣。
哪怕他是個普通人。男人想。
五條悟出去了,男人按了按額頭,點起燈,拿過一旁桌上放下的報告重新看了起來。
五條家多年來建立的情報網不能說無孔不入,也幾乎能算是幾個家族裡的大頭存在,然而根據報告顯示,排開太宰治提供假名的可能性不談,整個京都範圍、甚至日本境内,幾乎沒有他存在過的影子。簡直像憑空冒出來的一樣。男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但是悟那孩子很中意他……算了,姑且應付應付那些長老吧。男人在紙上寫了些什麼。
翌日午間。
“人間失格,”太宰治沒個正形地趴在榻榻米上,懶洋洋地說,“這是我的異能力。”
“是嗎。”五條悟看了他一眼。
“你相信嗎?這可是那個作家的代表作。”黑發男孩的雙手撐起下巴,他的嘴角處還打着紗布,“說不準是騙你的。”
“相信啊。”
“你怎麼知道真假呢?你那眼睛難不成能看穿謊言嗎?”太宰治饒有興緻道。
五條悟似乎正在書桌前寫着什麼,頭也沒擡:“沒有那種功能。” 他在昨天打架中受傷的額頭也被繃帶纏起來了,太宰治盯着他看了幾秒,覺得那和自己眼睛上的繃帶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到底是靠什麼判斷的?”他問。
“直覺。”
“喂,你一點都沒有好奇嗎?”
沒人理他。
伴随一聲無聊的歎氣,“不要看書了吧?”太宰治又說,“功課什麼時候完成都無所謂吧。”他支起身子,探過腦袋一瞧,發現上面攤着的赫然是列滿算式的數學題。唰地一下,他又很快退了回去:“我說,你們家一天裡到底要給你安排多少課程啊?光是跟着你一起上了部分課就已經累得夠嗆了。”
“茶藝課、花道課、小提琴課……”太宰治搖着手指頭一個個細數,“簡直是全方面發展。當繼承人好辛苦啊,悟~醬~”
“不要那樣叫我,”五條悟擺出嫌棄的表情,“好惡心。”
“真的嗎?!”太宰治一骨碌爬起來,眉飛色舞:“惡心到你真是太棒了——話說,來玩吧,悟醬~?”
“都說了不要那樣……”五條悟似乎純粹被他吵得有點煩,勉強道:“行吧,要玩什麼?得快一點,我等會要去練琴。”
“當當!”太宰治興緻勃勃地從口袋裡抽出一本鮮紅色封皮,印刷着顯眼白色漢字的書。五條悟看見那叫做《完全自殺読本》,他好奇地望過去,“自殺?”
“沒錯!”黑發男孩的熱情異常高漲,“其實呢,這是我最近——來到這裡之前——才得到的東西。在書店看到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買下來了哦!簡直是完全契合心意的作品。悟醬知道什麼是自殺嗎?”
五條悟低頭快速地将手頭的題目推算完畢,啪地一聲合上作業本,“你當我是傻子嗎,太宰治?”
打心底認為不會有人教給他這類知識的太宰治并不氣餒,反而相當興高采烈地翻開書頁,聲情并茂地朗讀起來:“「想自殺就上吊」,”他用着奇怪的、唱歌般激情洋溢的口吻,“确實、簡單、無痛苦三部曲,不分男女老少壓倒性的廣受喜愛,堪稱為「自殺之王」!”
“所以?”
“要不要來一起玩玩看?準備的東西隻需要一根繩子就可以了,”太宰治盯着書頁,“書上還說,像悟醬那樣隻是坐在那裡也可以進行上吊。”
不知為何,五條悟居然順着他的思路想了一下,“坐着也能夠算嗎?”
“可以的啦,上面還有寫專門表演上吊的演員呢!”
“既然是遊戲,要比什麼?”五條悟說。
太宰從書裡擡起頭,咧嘴一笑:“當然是比一比誰先死掉啊。”他振振有詞,“先死掉就算輸,輸的人要告訴赢的人相應的情報。”
“死了就沒辦法說話了。”五條悟指出。
“那不是更好嗎。”太宰說,“剛才已經把異能告訴你了,但是我思考了一下,覺得這樣做不太妙。”他不知從哪裡抽出兩根電線,“就用這個一起去死吧,呐,悟醬?”
五條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男孩繞過來,将兩根廢舊電線從他手裡拿走,咒力的光芒一閃,在其作用下的電線非常完美地形成一個圓圈,他重新遞給太宰治,打發貓貓狗狗似的:“自己去玩吧。”
這下換太宰治一臉茫然地盯着他看了。過了幾秒,“等一下,這是狗狗飛盤嗎?”他叫,“在我的故事劇本裡不是這麼寫的啊?”
五條悟忽然報複性地沖他露出微笑——太宰在很久以後意識到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五條悟的笑容——他說:“我也沒興趣陪你玩過家家遊戲啊。”男孩轉過身,“去琴房了,再見。”
太宰治沉默了,他盯着五條悟的背影幽幽道:“一定要這麼争鋒相對嗎。”
“是誰先開始的?”
“果然我從第一眼就讨厭你!”
“好巧啊,我也是。和我術式相性很差的家夥。”
“你這個傲慢的大少爺!還有,既然這樣那就趕緊放我走——”
意外地,五條悟打斷了他。
“你會走的。”男孩跨出屋内,笃定道:“在某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