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男孩半蹲着整理行李——說是整理行李,其實他能收拾的并不多。來到五條家的日子不知不覺也有大半個月,大部分的生活必需品、衣物用品之類的東西都由五條家主動提供了。說起來他真正的“行李”,也隻有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時穿在身上的一套舊衣服、以及那本能令自殺愛好者十分心愛的指南書了。
太宰治非常不必要地、鄭重且珍惜地将《完全自殺読本》放進行李箱,教人搞不懂此舉的意義何在:畢竟他明天是和五條夫人他們一道前去東京,而遊玩的活動無論如何也跟自殺這一類的行為沾不着邊。但孩子的思維并不能以常人角度進行考慮,正當太宰治興緻勃勃地将最後一件奇怪又叫不上名字的東西放入箱子裡時,外面忽然傳來某種物體陡然落地的沉悶響動。
那響聲實在是非常突兀。五條家宅的夜晚總是靜得能聽見微弱的蟲鳴,或是池塘裡錦鯉翻身躍動的細微水聲,侍從們自長廊上經過時都極力做到了放輕腳步、減少存在感,而在眼下已有些深的夜晚裡,這一突如其來的重音便顯得格外異常了。
男孩合上行李箱的蓋子,推開了障子紙移門。
太宰先是聽見那種宛如壓抑在喉嚨間的無意義叫聲。他按捺下好奇,眼前的院子裡隻遠遠地挂着燈,微弱的光線并不足以打亮腳下延伸出去的黑暗。此時此刻能夠看清的便獨剩下他身後屋子裡露出來的光照亮的一小塊地方了。
他眨了眨眼,令自己适應了半秒鐘暗沉的夜色,随後踩下兩階樓梯。院子裡有一條由不規則石塊鋪成的小道,沿着鋪好的路繞過一處屋角,他停住腳步。
站在那兒的是好幾個模模糊糊的深色人影,夾在其中的孩子最為顯眼,雪發在黑暗裡呈現出晃人的亮白——想要一眼看見五條悟總是如此簡單又輕而易舉。他大概早已注意到了太宰治,隔着還有些的距離朝他投來很輕一瞥。
照理說太宰治應當是看不見的。那幾個明顯的屬于成年人的身影在夜色裡攢動,隻能隐約模糊地注意到他們似乎正在挪動什麼東西,五條悟的身形更是小小一個,這般距離顯然不可能感受到對方是否跟自己有過“眼神交流”的,但太宰治卻很明晰地直覺到、并以類似的目光回望五條悟了:短短的時間内,兩個孩子間已形成了某種不必說的默契。
“你們在幹什麼?”太宰邊走過去邊問。
他的動靜太過悄聲無息,突然發出的聲音明顯使那幾個成年人心頭一警惕——五條悟已經相當迅速地被其中兩人護在了後面。“不用,”五條悟提醒道,“是治。”
那兩人似乎向五條悟做了個行禮的動作,利落地離開了。
走近了,太宰治才看見他們方才到底是在做什麼——這些人手裡擡着兩具屍體。濃重的血腥味不必刻意去聞也無孔不入,因此不必看清也能确認:那确實是屍體。
他抿了抿唇,走到五條悟身邊:“他們是誰?”
“詛咒師。”五條悟抱臂,不屑道:“兩個垃圾罷了。”
“他們想殺你?”
“是啊。用了什麼手段躲過了結界和夜巡,癡心妄想來暗殺我。”五條悟的視線掃過眼前茂盛的草地,還剩兩人在那兒清理血迹,他們的職責便是将暗殺者處理得一幹二淨,第二天一早這庭院裡必須恢複原來的正常平和模樣。“真是蠢貨,連我就在這兒等着都不知道。”他說。
“很頻繁嗎?這些類似的人。”太宰治說。他臉上很平靜,也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屍體了。無論如何,這名七歲的孩子身上都沒有出現真正應有的反應。而五條悟對此顯然也早已習以為常,因此他也并不覺得太宰治平淡的态度有什麼問題。男孩自顧自不爽地一癟嘴,抱怨道:“超多啊,從有記憶起就一個個的來不停,煩都煩死了。”
他轉過來,拉了一下太宰的手,“算了,别在這裡,回去吧。”
走回去的路上五條悟問他怎麼沒睡,太宰治答在整理明天出發要準備的東西。五條悟哦了一聲,他自然不用親自動手收拾,這些瑣碎的小事一向是由家裡的下人代為打理的。不過比起大晚上蹲守詛咒師,他倒更願意去跟太宰治一塊收拾。這時五條悟想起來白天母親的叮囑,便随口轉告了太宰治:“對了,明天就我們去。”
“夫人呢?她當時不是說一起?”男孩問。
“她有事吧。”五條悟沒什麼反應,“反正她經常很忙。這次也要我們幫忙去拜訪一下她的朋友。”
“沒關系嗎?”太宰治由衷地說,“連在家裡都遭暗殺哎!出門在外豈不是更煩了?”
“實際上,在能夠準确操縱術式前,家裡人不準我出門。”五條悟跳上台階,意外地扭過來一張笑臉:“能出去玩也不錯!”
太宰愣了一下,“你還沒出去過嗎?”
“那倒不是,”五條悟說,“不過記憶裡屈指可數吧。”
他站在比太宰治高一階的地方,背對着光,灰暗的陰影垂在他臉頰竟很柔和,那雙靈動活躍的藍眼睛刹那間捉住了太宰治。男孩笑說,很期待和治一起出去玩。
接着他似乎又湊過來一本正經地跟太宰說了些“在外面絕對不要用咒力”“出了五條家的結界要是被發現了你也會很危險”這之類的話,還理直氣壯地找他要什麼“替人保密的籌碼”,但這些後來的話語太宰治已經懶得分心去注意了。
早些天裡五條夫人對他說過的話異常明晰地跳入腦海,太宰治記得那時她說“很多人都想捕獲六眼”。實際情況是不是弄錯了呢?年紀尚幼、一樣從未有過同齡人朋友體驗的太宰困惑地想:為什麼他才像是被捕捉了?
*
深川,東京下町一帶。傍晚的時間點,許多乘都營地鐵大江戶線的下班族在此地刷卡出站,車站周邊是條商店街,道路擁擠,人群熙熙攘攘。稍遠些的十字路口附近,一名黑發男孩正低頭研究着手裡的地圖。那是五條夫人簡單畫給他們的示意圖,說是她朋友的店就在前方的商店街裡。
五條悟站在台階上擡頭一瞧,密密麻麻的人群像噴湧而出的沙丁魚不停地蠕動。他有點嫌麻煩:“改天吧,現在人真多。”
太宰治拽着他的臉往一邊扯,“喂,你是臨陣脫逃派嗎?沒記錯的話,白天是悟不肯先幹正事的。”
“本來就是出來玩的啊。而且你拿箱子裡裝的奇奇怪怪的東西來捉弄我時我都沒說你,”五條悟理直氣壯,“再說你才是打街機最嗨的那個。”他舉起手裡的一份厚厚的文件袋裝的東西,并不确定裡面是什麼,外觀看來像是某種資料吧。臨走前,五條夫人特意吩咐兩個孩子,這是需要帶給一名姓伊堂的男人的東西。母親和作為非術師的普通人之間有什麼交集嗎?五條悟對此沒有深究的興趣,比起這個,街上的新奇物件顯然更深得他心。
“那分明是悟不會嘛!”太宰治——街機遊戲雙人PK裡一把沒輸過的人如是揚起眉毛說——“悟醬還得多練練呐。”
而在跟太宰治的對局裡一把也沒赢過的、初次上手的新手菜鳥五條悟小朋友,此時此刻并不想理他。因此他對着太宰治的背推搡了幾把,“地圖看好沒,快走。”男孩催他。
此情此景裡,周圍是不停移動的人流,站在通往交叉點的階梯側的兩名男孩打鬧着往前走了:五條夫人當然不可能真的放任兩個七歲的孩子自己進行東京自由行,光是明面上配備的、已經被兩個孩子知悉的保镖就已經有不少了。隻是礙于某位少爺不喜歡——因此至少從表面上看來,确确實實隻有五條悟和太宰治兩人了。
兩人被夾入密度極高的人群裡。兩側是琳琅滿目的商鋪,從炸物燒烤到快餐連鎖店,從茶葉糕點到雜貨器械店,街上各類店鋪擠得滿滿當當。按理說,要找的“古董店”應該也算蠻顯眼才是。夜色慢慢沉下來,已有不少霓虹燈招牌閃爍起五彩的光。
沿街往西北方向走,周圍的人已經漸漸稀疏了。這時天色也完全暗了,直到真正站在某條黑漆漆的幽寂巷口前,五條悟都抱着“真的沒在越走越偏嗎”的懷疑。而當他來到這條轉角處幾乎無人經過的巷子時,男孩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會看地圖嗎?”
“至少比你會。”太宰治翻了個白眼,“我更有經驗。”
“搞錯了吧,誰會把店開在這種沒人經過的地方啊。”
哦?太宰治饒有興緻一挑眉:“悟,你害怕了?”
這麼一看,這條狹窄的路裡壓根見不着光線,隻要他跳入太宰治的話茬陷阱,不管怎樣回答都能得到相當不錯的節目效果(僅就太宰治而言):而對五條悟來說,這絕對足夠太宰治以後逮着這點反複嘲笑他幾十回。
“你說我?”五條悟怎麼會不明白他心裡那點小算盤,完全不給他機會,“我怎麼可能會怕啊。”他一把拽起太宰治的手腕,兩人小小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不過,預設情景裡跟黑暗有關的可怕聯想并沒有發生——甚至這一切要順利得多,拐過設施老舊的巷子轉角,便見到一盞暖黃的燈,照亮了挂在外邊的玻璃制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