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光影。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層水膜，大小不一的斑點狀光暈仿佛就漂浮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似乎已經浮沉在河裡很久很久了。彼岸透射下來的光芒恍若溺水者的一線生機，太宰費勁地想要睜開眼。

眼皮沉重。意識凝滞。他成了河水裡沒有歸屬的一縷遊魂。

太宰想抓住那道光——此前似乎有什麼人也曾這般抓住過他。但是沒有。他伸出手隻碰到水，不停流淌的水從指縫溜走，什麼也沒留下。身體又累又疲倦，像渾身孔洞的海綿被迫吸飽了水，無力遊動無力掙紮，隻好順着河水的紋路一齊地流。

不知過了多久，他恍惚間體察到某種溫度。不是冰冷的水波，而是人類皮膚所散發出來的溫度。男孩本能地想要靠近熱源。有一隻寬大的手掌替他拂去了眼睛上的水。

他的臉被擦幹了。太宰治聽見有人在說話。那是一道夾雜着笑意的聲音。

“哇，不是吧，居然搞得這麼狼狽。”

頭好痛。腦袋裡簡直跟裝了一台不停運轉的攪拌機似的，記憶全被搗得混沌成一團，他甚至記不起自己為什麼會跳進河裡。這之前他在做什麼來着……還有，是誰救他的？

男孩的視野漸漸亮起來。他首先看見一張模糊的輪廓。來人長發垂腰，白色的紙片貼擋了半張臉，上面畫着一隻單調的眼睛。

居然是他……他居然真的存在。

太宰治想起六年前與“他”的初見。

那是一個下過雨的夜晚。老舊的住宅區零星地亮着窗，家門前的路燈擠滿了鏽水，這片無人踏足、模棱兩可的街道在雨夜裡沉沉睡去了。圍牆上貼有[太宰]姓氏的門牌底下，坐着一個抱着雙膝的男孩。

燈光低垂，搖曳不定地打下來。他的半張臉慘白，半張臉陷進黑暗。

有什麼悄聲無息地從天而降。太宰茫然地擡頭，最先捕捉到的是對方那銀白的，泛着冷金屬光澤質地的長發，柔軟又冰涼地垂至腰間。

“你是誰？”六歲的太宰治問。

來人并不答話。月亮似乎是在這時冒出了頭，森冷的月色在他身上流水般拂過。這是一個白色的魅影。純白的羽織披在他身上更像是要将他融化進白裡，許多年後太宰治回想起這次相遇，都會記起落在他肩頭的一小片薄薄的月光。

那感覺不像人類……鬼魂？怪談？妖怪？

“妖怪就妖怪吧。”他像看穿了太宰治心中所想似的笑了。

風很輕地揭起貼在他上半張臉的紙片一角，紙上極淡的油墨繪着一隻眼，辨認不出樣貌——倒的确是人類傳說中妖的裝束。通身雪白、沒有顔色的妖怪。

太宰想：好吧。

“你要帶我走嗎？妖怪先生。”男孩站起來，并不畏懼，漆黑的眼珠烏泠泠地發亮：“我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了。”

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然後，溫熱的掌心撫過了他的頭頂。居然是熱的。原來妖怪的手心比媽媽的懷抱還要暖和。太宰曾以為世界上唯一溫暖的東西便是母親心血來潮時将他抱在懷裡的熱度。隻有在那個時刻他才從冷漠窒息的家庭中嘗到一絲虛假的溫情。

妖怪先生的衣袍如他本人一樣虛幻得不可思議，布料滑過男孩的面頰時像一縷淺淡的風。無法捕捉，沒有聲響。這時他意識到妖怪牽住了他的手。太宰聽到腦袋上方傳來飄渺的話語：“他們那樣對你，你也不難過嗎？”

不難過。他想。他真的沒有感覺，連最基本應該存在的恨意都消散得幹幹淨淨了。如今的太宰治隻是想逃離。他搖了搖頭，定定地頓住腳步，再次要求道：“你帶我走吧。”

“暫時不行。”妖怪說：“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小朋友。”

不行嗎？太宰失望了。他對“家”的存在已經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對生命更是不願再擁有——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痛苦、能夠安心讓他歸于死亡的存在該多好啊。他想向妖怪先生尋求的正是這樣一種東西。

男孩見過太多父親對母親的毆打，見過太多扭曲的面孔，他知道人在痛苦的情況下是怎樣的一副姿态，他也知道棍棒抽打在身上是怎樣的滋味：疼痛是沒辦法描述沒辦法進行比較的。人沒辦法從痛楚裡獲得任何，腐爛的傷口裡決不會開出花。太宰天然地抵觸它。他讨厭痛苦。

“那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太宰揮開他的手，想要捕捉妖怪先生的表情卻隻能望見他的下半張臉，那是平靜的下颔線。擋住眉眼的紙張上畫着的淡色眼睛沒有生機地與他對視。男孩無端地升起一股憤怒：“妖怪什麼的，難道不是要滿足我的願望才出現的嗎？難道不是為了拯救我才特意前來的嗎？是這樣的吧，我向你付出代價，你奪走你想要的——生命、靈魂，随便什麼，然後實現我的願望啊！”

高大的妖怪似乎有些許微的一怔。接着，他輕輕蹲下來，太宰猝不及防地掉入一個散發着沉木香的擁抱裡。柔和而沉穩，深邃而冷冽，摻着一縷若有似無的甜。……妖怪的味道？

可是很快他便什麼都不能想了。

妖怪先生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側。很輕，有一點潮濕，幾乎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