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五條悟是最先察覺到的人。
彼時他正伏在書桌前寫字,手邊放了一本萬葉集選,五條悟一如既往地将詩歌規整流利地抄寫,他硬筆向來寫得又穩又好——有點自己風格的張揚遒勁,但還不像成年後展露得那般明顯。這是一首短歌,在寫下詩句中最後一個假名時五條悟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筆畫猝不及防地一歪,漂亮的字迹裡拖出刺眼的長長尾巴,這一頁紙顯然不能再繼續使用了。
可是五條悟看上去像愣住了。
沒有寫好字的意外偶爾也會在他身上發生,但是今天顯然有些不同尋常。不知為何,他的心突突一跳,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籠住了他。五條悟幾乎握不穩筆。
是太宰治,他想。椅子在木質地闆上劃拉出刺耳的聲響,他想也沒想地往訓練場跑,兩個小時前太宰治和他說太無聊了要去走走,可現在五條悟卻蹦出一種異常強烈的預感:如果再不快點、再不快一點,就要見不到他了。
一般情況下,五條悟所看見的未來是沒辦法判斷具體時間的。但是,在未來真正降臨之前,就像直覺,又或者說身為六眼的第六感,能夠非常精準無誤地對即将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五條悟在奔跑。他從沒這麼急切、這麼生怕錯過任何一秒鐘地向誰跑去過——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他們沒有待在一起?
明明早就知道這兩天很可能是最後的期限,明明他們這兩天都幾乎形影不離地在給彼此做最後的陪伴,太宰治還打趣說“搞不好是悟的直覺有問題,說不定我還要呆一陣子才走呢”“不過整天跟你在一塊也挺不賴啦”這之類的話。而且的确什麼也沒有發生,束縛也沒有動靜,他們依然記得彼此的一切:這般安适的平靜真的差點要讓五條悟懷疑自己了。
下午的時候他們本來窩在房間裡一人一個手柄打PS2,這些時下流行的東西都被太宰治毫不客氣地教給了五條悟,前陣子出門時太宰治不知從哪裡順來了幾張盜版光碟,兩人正對此相當興緻勃勃。
如今五條悟的遊戲水準比起最開始有很大的提高,然而仍然避免不了屢屢卡關的情況,一般太宰治會很自然地接手替他鑽研到通關為止,閑暇時間打打遊戲已經成了兩人之間必不可少的興趣愛好了。
玩到一半,五條悟看了眼時間,決定先去完成被他放置已久的書法作業。少了一個人也少了一半樂趣,太宰治抱着手柄又玩了一會便覺得無聊,通知五條悟自己要去訓練場——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興許又是跑去實踐腦子裡誕生的新點子,五條悟對這情況見怪不怪,也不曾有多想,直到他在寫字時倏然亂了神。
他胸腔裡的心髒越跳越快,簡直像是要從嗓子眼裡炸出來似的。一路上不停有仆從路過時憂心忡忡地朝他高喊“悟少爺有什麼事吩咐給我們就可以”,五條悟全都頭也不回地略過了。等他終于喘着氣跑到場地時,偌大的訓練場上隻孤零零地站着老師一個人。
五條悟認得那位老師。他稍稍平複了一下呼吸:“治去哪了?”
教師見是他,無奈地笑,往五條悟身側指了個方向:“太宰君說今天下午不想訓練,自己跑那邊林子裡玩去了——哎,悟少爺去把他帶過來吧,你去肯定行。”
五條悟定了定神,重重呼出一口氣:沒事,不要緊,還來得及。也許是他想錯了。
白發男孩往林子裡去。圍在訓練場邊的是塊郁郁蔥蔥的竹林,即使在秋天也仍然呈現出一整片盎然的綠意,五條悟踩上石子小道,沒走幾步六眼便精确地鎖定了那人的身影。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脊背:“治——”
太宰治好像遠遠地轉過來沖他揚了一下手。五條悟依稀見到了一張笑臉,竹林裡的陽光細細碎碎地灑在他的面龐。這時候五條悟注意到了一點不同尋常:六眼怎麼看不清他?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太宰治身上斑斓的咒力流動仍顯眼地映在視網膜上,即使隔了一段距離也向五條悟昭示着極強的存在感,可這名黑發男孩的臉孔卻不知為何有些模糊。他待在陽光底下有點像融進了光線裡,虛無缥缈得如同失真相片紙裡的人物。
向來擁有超遠距離視覺的五條悟不曾遇上過這種情況。他皺起眉,打算走近看看。這時,腦海轟地一聲嗡鳴,男孩原地生根似的站住了。
他想:剛才是不是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聲音太輕,他聽得不甚分明,隻是注意到さとる三個幹淨的音節,少有人會這樣直接地喚他的名字——會是誰?
五條悟擡起頭,竹林葉片高懸,密密麻麻的林子遮天蔽日地繞出整個迷宮,藍天隻從披針形的竹葉裡漏出幾條縫隙,他困在林中,頭暈目眩。
男孩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方才過度劇烈運動後的身體極速冷卻下來。五條悟摸向自己的面頰,意外地觸碰到一點濕意。
他……為什麼在哭?
脫離不可控的嬰兒時期後,大名鼎鼎的六眼神子再沒掉過眼淚了。他拂去臉上的淚水卻怎麼也擦不幹,好像整個胸膛被挖開了巨大的窟窿,秋季的涼風嘩啦啦地吹過竹林,也直愣愣地灌進了他的空洞裡——有什麼沒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從他身體裡流走了。
五條悟莫名其妙地淌下眼淚,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悲傷。
不遠處,翠綠的竹葉仍在沙沙作響。
那兒沒有人了。
*
早見再一次和五條悟碰面時是在神社事件發生的兩周後,女人當天前來五條家接取任務時在長廊上和男孩打了個照面,他一身單調的淺藍樣式的和服,距離男孩一步之遙安靜地跟着一名垂着頭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