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袁頌的眼睛像一汪水,是一條幹淨到清澈見底的河,古井般靜然無波的水面倒映出阿青微微撐圓到有些迷茫的眼睛。
坦白說,阿青的确被袁頌的反應給搞懵了——
這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不明白他到底是被自己突然的現身給吓得語無倫次,還是自己化形不到位,幻境也捏了個虎頭蛇尾,以身入局隻她一人,從頭到腳都是她饞片皮鴨太久的幻覺?
四目相對半響,阿青幹巴巴地張了張唇,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不确定地反問:“所以呢?”
先前吓唬他,純粹是虛張聲勢。
總不能真因為吃不到烤鴨,就把整個袁府吞進肚子裡吧?
她可是仙,又不是吃人的妖。
肉體凡胎盛五谷輪回、七情六欲,于神仙而言是污穢,吃多了毀修行不說,還要挨天雷,代價這麼大,誰要吃這些酸不拉幾的人肉?
但一想到三百多年前那隻隻在酒樓後廚驚鴻一瞥的、用蜂蜜刷好的、用上等的果木烤制的脆皮鴨——
阿青委屈,但阿青不好意思說。
神仙做到她這份上,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差勁和憋屈。
她盯着腳下祠堂磚隔的縫隙,精神狀态肉眼可見地萎靡。
回過神的袁頌餘光掃過祠堂裡按部就班、絲毫沒有發現異樣的衆人,斂眸沉吟片刻,也知這大概是什麼仙術構築的幻象。
就是不知他此刻是莊周,還是夢裡那隻蝴蝶。
“仙子是嫌府上供奉不合口味?”
阿青原本對自己的口腹之欲已不抱什麼希望,聞言,“嚯”地一下擡起頭,墨綠色的蛇瞳都亮晶晶的。
好嘛,總算是上道了。
袁頌看來是個能聽得進道理的。
果然跟他小時候一樣聰明有眼力,不枉她這些年在他身上費的那些心思。
阿青借着他扶在腰上的力道軟綿綿地靠在他胸口,姿态于旁人看來是弱柳扶風的不正經,偏她毫無知覺,端得臉上一派泰然正氣:“這還用說?”
當着袁頌的面,她開始對着貢桌上的青菜蘿蔔指點江山,不是嫌蘿蔔切得太大,就是嫌青菜炒得太老,一看就讓人毫無食欲,路過的狗都不吃。
一頓由上京城豪華酒樓主廚掌廚的齋菜被她批得一文不值,連帶負責掌管府中祭祀布置的管家,也被平白無故按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
懷裡的少女越說越激動,少不得要更借力依在他胸前。
離得太近,又貼得太緊。
身前無骨的身體似乎也軟得有些過分。
烏黑的鬓發裡散着一股很淡的、冬末殘雪裡的梅香,細碎的發絲像柔雲一樣擦過他唇角。
四肢五感的觸覺遠比那些缥缈無蹤的潮熱雲夢還要真實。
袁頌一低眸,阿青說的什麼他早已聽不清,視線裡隻有她一張一阖的唇,紅櫻桃一樣小,飽滿的唇珠上,有淡粉色的水光。
不知提到了什麼,她不開心,微微皺起眉,抿起唇小小地撅了一下,原本平整光滑的唇紋立刻被很生動地擠起來。
袁頌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嘴唇愣了一會兒神,半響終于克制地移開了冒犯的目光,低着頭去找她剛剛洩氣時踢過的那條磚縫。
“我說這些,不是要讓你替你家自慚形穢的意思,隻是告訴你,識時務者為俊傑,小小供奉我一頓合心意的,就可以保你袁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命,這筆買賣再劃算不過了。”
阿青苦口婆心地說完,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卻見對方一直紅着耳朵别着臉不看她,像很不把她當回事一樣。
敢情她說了這麼久都是在對牛彈琴!
阿青差點沒氣暈。
“袁頌,你倒是說句話呀。”
愠怒的拳頭錘在他胸口,不像是在提醒質問,倒更像是在撒嬌。
蘭香徐徐拂耳過,滄海變遷桑田轉瞬,懷中少女的容貌與那副三百年前的泛黃畫像毫無二緻。
凡人躊躇一世,于神仙而言,也不過是蜉蝣朝生暮死。
人生苦短,四書五經裡的聖人聖言是錦繡堆裡的黑灰,克己複禮的道德制守是時間長河裡不值一提的餘燼。
袁頌的目光在短暫的黯淡後,忽地明亮而豔熾起來,像火光般深深地望進阿青的眼睛,緊了緊環在她腰上的手,面上赤忱得仿若賭咒:“仙子有何要求,盡管開口,刀山火海,青珩在所不辭。”
阿青被他一瞬不瞬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毛,覆在腰上的掌中溫度隔着羽衣都能燒得她喉嚨啞渴。
向凡人低聲下氣讨吃食怎麼說都很丢神仙的臉,但她饞了幾百年,也管不了這麼多了,隻能老老實實在他面前揣手手:“倒也不用這麼誇張,我也不是個貪心的,不是說了嘛,畢竟看護了你們這一大家子這麼多年,我就,就想吃頓鴨子。”
“隻要……鴨子?”
“對。”
阿青試探着去觀察他反應:“我隻想吃鴨子。”
蜂蜜片皮烤鴨最好,筍幹老鴨煲次之,再不濟,來一碗燥肉汁澆頭的燒鴨飯,也成。
總之,吃完這一頓鴨鴨!她就——
立刻!飛升!回家!
見袁頌若有所思,阿青又少不了狠狠貶低一番袁家這些年來祭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