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颠來倒去同他說這些話,原因無他,純粹是這幾百年來,她太久沒跟人說過話,眼見出獄在望,自然行為舉止也比往常更放肆些。
但冠冕堂皇的神仙架子她還是擺得有模有樣。
“唉,其實我也單單不隻是為我自己,要知道你們袁家的列祖列宗天天在打牌九時跟我抱怨說這些年族中子弟在祭祀一事中越發敷衍……欸,你在笑什麼?”
袁頌故作驚異:“是嗎?可袁氏的族規明明說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長輩臨終前幾番留書萬般告誡祭祀切不可鋪張浪費。”
阿青臉色一下子變了:“……?”
什麼族規,我怎麼不知道???
等等!!
這種傷天害理的族規到底是哪個老古董在跟她唱反調啊!害她不明不白吃了這麼多年的素!!
袁頌怕把她逗惱,斂下唇角弧度,卻把笑意寫進眼睛裡:“不妨事,等我日後做了族長,便替仙子廢了這種規矩。”
阿青氣得直哼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我哪那麼倒黴,還得等到你做族長的那日才能随心所欲?”
袁頌目光微黯,欲言又止。
阿青用餘光睨他:“你今天是不是想賴賬?”
袁頌:“沒有沒有。”
阿青放下心來,繼續振振有詞地替自己挽尊:“我好歹也是天庭說得出名号的神仙,下界素了幾百年,竟也要淪落到遵守你們袁氏族規的地步?真是可笑!我又不是你們袁家的人!哼,我就不信你們袁家的祖宗死了這些年,不跟我一樣饞一頓色香味俱佳、鮮嫩多汁的……你剛剛是不是又笑了?”
袁頌無辜道:“豈敢豈敢。”
阿青抿着唇想從他臉上找一點他不敬神的蛛絲馬迹,可環在她腰上的手卻緊緊纏着她,像是生怕她跑了似的,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皺起眉,伸手按了按那寸箍在腰間的掌背,不開心了:“你這是作甚?”
袁頌力道稍松,望向她的目光卻十足溫柔:“仙子果真同書上寫得一模一樣。”
袁頌說話時的語氣太過誠摯,坦蕩虔誠的目光也毫無一絲冒昧和亵渎,阿青姑且原諒他先前的大不敬,隻是對方話外透露的信息還是讓她警覺:“書?什麼書?”
袁頌:“民間一些書肆中不起眼的雜談罷了。”
阿青:“可我下界的時候,沒往人多的地方跑過呀。”
她以前膽子小,下凡的時候都挑無人的荒山野嶺打兔子。
好不容易膽子大了一回,結果烤山雞的時候不小心就燒壞了人家一座道館,道館裡的祖師爺氣不過,就派了壞道士把她關在袁府裡将功抵過。
犯錯了認罰是天經地義,她倒是認這個理,但别是這該死的道士留了什麼她的把柄給袁家人,好拿捏她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袁頌面不改色:“那大概是我記錯了吧。”
阿青:“哦?那書中是怎麼寫的,你複述我聽聽。”
對方顯然也不想跟她結束話題,就有闆有眼地跟她講故事。
阿青聽了個開頭,就知道這絕不是自己,便也不再費神糾結,隻再三跟他确認今晚上門送鴨的時間。
三更夜。
祠堂正殿。
叩門三次為約定的暗号,她可大膽現身。
心心念念的吃食有了着落,阿青心中雀躍,情緒松快不少:“不見不散?”
袁頌點頭:“隻早不晚。”
阿青目光灼灼地伸出手:“一言既出。”
袁頌笑着跟她擊掌:“驷馬難追。”
落掌時,他很自然地将手指彎進她的指縫裡,握緊了便不松開。
袁頌的掌心幹燥,溫度比她的高,熨帖着她的皮膚,掌腹練箭磨出的繭子像羽毛一樣輕輕刮着她,帶起一陣微弱的癢意。
阿青盯着兩人相扣的十指,很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袁頌垂着眼簾看着她側臉,耐心地靜等她再開口。
卻不料,忽然聞見那股清冷的梅香由淡轉濃,懷裡的溫度卻在愈演愈烈的香氣裡毫無預兆地消散。
耳邊的安靜像猛地被人打碎了般,突地灌入僧人敲木魚誦經的“南無阿彌陀佛”和木樨燃燒的“哔啵”聲響。
他下意識想去找阿青,可一擡頭,父親正好遞香過來。
“青珩,來告慰先祖在天有靈,保你日後在朝中做出一番事業,受百姓敬仰、于青史留名。”
鴉雀無聲的正廳裡。
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低低被擺在祠堂的正中央,分列在兩側的袁氏宗族衆人皆恭敬垂手,隊伍領頭的年長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老牛舐犢般的殷殷期盼,而站在末尾的總角稚子又都是一副豔羨崇敬之意。
尊卑等級森嚴的世族祠堂,安靜得仿若前一刻那場旖旎的肌膚相親,也不過是他做的一個不真實的夢。
袁在望看着自己一動不動的兒子,皺着眉微微壓了聲音近他耳畔,低聲責備:“怎地失魂落魄?這種場合走神,成何體統!”
袁頌隻覺得驟然意興闌珊,沉默間,忽然感覺到指尖的異樣——
于左手寬大袖袍中悄無聲息纏上他手指的淡青色絲帶像一截無處抵賴的信物。
當着父親的面,袁頌垂着眼簾将那一段散發着清雅梅香的軟帶藏于袖中,接過遞來的細檀香,不着痕迹地牽了一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