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仙升仙隕,他見過太多太多像袁頌這樣的人,因為短暫的驚鴻一瞥而虛耗餘生,可到了最後,也不過隻是一捧黃土。
他甚至沒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隻是用一種無比平靜的語氣、無比寬容溫柔的眼神在陳述一個事實——作為凡人的袁頌,永遠無法抵達阿青忘川的彼岸。
“你應當知道什麼叫千秋萬代、壽與天齊,也應當知道什麼叫朝為青絲暮成雪,在九重天界,蜉蝣一念,也不及一場花開。”
最殘忍的真相被撕開。
袁頌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冰冷透骨,像是被囚于幽暗的冰室,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出口,連呼吸的空氣、四肢的力氣都被抽離得一幹二淨。
青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歎道:“你給阿青講了那麼多故事,那麼,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無人打擾的環境裡。
包廂内是一片靜潭死水。
憑欄外是愈減愈弱的繁華。
青君低柔和緩的聲音打破僵持的沉寂。
“五百年前,彌勒佛在三月初三真武大帝的壽辰與之談經論道,不知怎地,就有了一場譏辯。”
“佛道兩派各執一詞,辯得不可開交,于是,就有人提議,不如鬥法一場,自然可見分曉,可鬥法鬥法,要有人才能鬥,如何選中應景契合的人,就成了一道最難的題,隻因鬥法需要下界,下界則必受因果律制約,一着不慎,被反制不說,甚至還有形神俱滅的風險,諸天神佛竟無一人敢入局鬥法,直到彌勒忽然撫掌一笑,說正好,他近日講經,遇到一隻偷吃了佛祖燈油的狐狸,這狐狸有天生的慧根,又得佛法熏陶,便借這次鬥法,予它一個長生的機會,看無邊佛法能否渡它脫離輪回。”
“彌勒這招屬實取巧,但我教卻不能這樣囫囵效仿,無人自告奮勇,衆人正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正在荷花池邊逗魚的女仙卻笑吟吟地說這有何難,何不取下她的影子,投入凡間,既可避過天道耳目,又能随她心遂她意而動,且若赢了,也不怕這幫和尚們鬧她勝之不武,真武大帝笑着應允,也想借此機會,順水推舟助她找一找成神要奉的道。”
袁頌聽得雲裡霧裡:“所以他們鬥法到底鬥的什麼?”
“他們鬥的是——”青君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袁頌的臉上,像要透過他的瞳孔,望盡他的前世今生,“頑石無心靈狐七竅,到底是無情能修大道,還是有情能結正果。”
一種冥冥之中詭谲的宿命感莫名地盤旋上心頭,袁頌皺眉:“結果呢?”
青君施施然地靠向椅背,唇邊的笑痕似蜻蜓點水:“自然是彌勒輸了。”
“……”
“佛教折了一隻靈狐,且又讓出三千道場,供我教廣納信徒,那女仙隻收了影子,不費一兵一卒,晉升十二金仙。”
青帝看着袁頌若有所思的臉,忽然惋惜地長歎了一口氣:“有狐綏綏向西去,待見明月第幾重。”
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點他機鋒。
“你們世人總是嘲弄猴子撈月,可一旦身在局中,總免不了做那隻貪心的猴子。”
“猴子撈月時,并不知道自己撈的隻是水中月,他隻知道,自己挂在樹梢,再往前夠一點點,就能攬月入懷,無數次地攪碎月亮的倒影,卻還以為,明月正在奔他而來。”
“真是……”青君大概是覺得可笑,便低低地笑出聲,喟歎道,“可惜可歎又可悲。”
他看着袁頌。
看着這一個幾百年來都無人問津的魂靈。
輪回百世,再堅毅虔誠的生靈,所有的記憶和執念都在一碗又一碗孟婆的黃湯裡煙消雲散。
青君放下茶盅時,盞身輕斜,漏了點茶湯潑在紅案木幾上,晃動的茶漬映出袁頌出神思索的臉,朦朦胧胧似一張狐影。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你應當知道,我要同你說什麼。”
良久的沉默,像一柄蜿蜒的白刃,割碎所有盡在不言中的隐晦暗示和勸阻。
袁頌忽然深吸一口氣,擡起眼,果決而堅毅的目光一瞬不瞬,擲地有聲地說“我不甘心”。
“……”
“阿青是喜歡我的,我能感覺到,我也很确定。”
“我不管她有沒有心,也不管她到底是石頭做的,還是别的什麼,但她的忘川裡,一定有我的倒影,會因為我的所思所想,而泛起漣漪。”
這半年多來,無數個結發共眠的夜晚。
送給他的蛇鱗。
交換的那三顆湯圓。
喂到他嘴邊的糖葫蘆。
收下他贈予的發簪,并用千樹花燈回禮。
阿青應當是喜歡他的。
可能沒有他喜歡得那麼多。
但是隻要有一點點,他都死而無憾,都會覺得癡心值得。
青君微微一怔,旋即笑歎着感慨,說:“果然還是年輕。”
隻有雙十年華的少年郎敢肖想白頭,待他達天命時自會自慚形穢。
隻是言盡于此,他多說無益。
意氣風發的少年人,還是要再栽一次跟鬥才會死心。
似乎是覺得他一個聰明人不該這樣冥頑不靈,又似乎是在可憐他。
青君的臉上,仍舊挂着那副寬容溫柔、好似長輩包容不懂事的小輩那般的淡笑,靜靜地看着他,溫和道:“那好,你去問她願不願意跟你留在這裡。”
“……”
“如果,她還願意回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