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頌看着蓋在阿青頭頂的碎雪、落在她鬓角的雪花,忽然輕輕伸手蓋了一下眼睛,他微微抽一下鼻子,又緩緩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阿青。”
“你瞧。”
“你說的這些,連老天都覺得不對。”
“……”
颛顼伯伯來得不是時候。
阿青正想說此白頭非彼白頭,卻忽然被袁頌一把拉入懷裡。
她的前額磕到他的胸口,聽見他的胸腔在痛苦地震動。
“阿青,你告訴我,你的心裡有沒有過我?”
袁頌将臉埋入阿青的頸項,纖長的眼睫掃在她的皮膚上,像撓動的羽毛,輕柔、溫暖,卻莫名地有很細微的潮意。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想到那日在林溪山頂,他在狐仙洞外的那張石桌旁入定的樣子。
袁頌雙眼各有一百二十七根睫毛,根根纖濃分明,閉眼時,就像垂着兩把濃密的小扇。
“什麼意思?”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當然有啊。”
太過流利的對答,隻是徒增他心裡的難過。
“我知道神女愛世人,但弱水三千,我想做這個世間,被你唯一選擇的那個人,隻庇佑我一個人,隻看着我一個人,隻屬于我一個人。”
“這怎麼可能,”阿青連想都沒想,“我爹跟我說了,每一個神仙奉的道各有不同,但濟世愛民,殊途同歸,衆生平等,皆有神愛。”
“……”
青君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答案,他隻不過是給了他時間,讓他親耳聽到、親眼看到——她會忘記他,就像忘記一個影子。
可這一刻,懷裡的身體是真實存在的。
是溫暖的。
是獨屬于他一人的。
隻要他不放手,眼前的阿青,就是屬于青珩的阿青。
他不會放手,他死也不放手。
頭發花白、牙齒掉光、老态龍鐘,他死也不放手。
“阿青。”
他仍然緊緊抱着她,落在她耳廓旁邊的聲音固執、偏執。
“我想帶你去見一見我爹。”
即使已經确認眼前是絕壁,但袁頌依舊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是他在出門前,曾經預演過無數遍的說辭。
也是本不該出現在這樣糟糕環境裡的說辭。
“你爹,袁在望?”
阿青輕輕地“嘁”了聲。
“我又不是沒見過,别看你爹一本正經的,但他絮絮叨叨的很煩的。”
“我爹隻是喜歡把話放在心裡,但是當着我的面,他話不多,所以,我會跟你一起見他。”
“……”
“聖上是我一生摯友,我也想帶你去見一見他。”
“你們的人間小皇帝,有什麼好見的?又不是什麼千年人參,能增加我修為靈力。”
“我還想帶你去看江河湖海,策馬煙雨同夢。”
“不用啦,其實那個螢火蟲洞我已經很滿意了,若他日再有時間,我會自己過去看的。”
感受到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緊,快要勒得她喘不過氣,阿青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一邊安撫他,一邊暗示他可以适當松松力道,可難得見他這樣不解風情、不為所動,她也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妥協下來。
“行啦,大不了到時候我叫上你一起就是。”
阿青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應該是很冷的雪花,可融化在頸項,居然是溫溫熱熱的,甚至有點燙,一滴一滴滑進羽衣裡,綿綿不絕,像是怎麼也止不住。
“袁頌,這裡的人都走完啦,我們是不是,也該回去了?”
原本熱鬧繁華的街市,已經徹底散場,偌大的長街,隻剩擁在盡頭的兩個人。
“是的。”
袁頌像是被提醒了似的猛然如夢初醒,又重新振作了起來。
“我們該回家了。”
還有時間。
隻要阿青還在自己身邊。
他會慢慢教她,到底什麼是愛,什麼是天長地久。
他願意做那隻填海的精衛。
袁頌重重做了一個深呼吸,捏了捏阿青的手,很自然地就解下了身上的狐裘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阿青低着頭扯了一下對她而言長度快要曳地的大氅:“袁頌,我不怕冷的。”
“可我就是想照顧你。”
袁頌的目光溫柔得她根本不想拒絕,隻能無奈地撇了撇唇,說“行吧”。
皎白的月光,皚皚的雪,無人的長街,袁頌牽着她的手,阿青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側。
他問她今夜的燈市哪幾盞燈最好看,哪幾個燈謎最有趣,阿青每一個問題都認認真真地答,偶爾也會反問他的意見。
在距離袁府還有差不多十丈的位置,袁頌看着兩人落在地上的影子,看着兩人交握的雙手,告訴自己,他不會放手。
他死也不放手。
“袁頌。”
可他聽到她的聲音。
聽到她跟他說。
聽到她笑着跟他說。
聽到她無不輕松地跟他說。
“這次,我就不進去啦。”
握在手裡柔軟的手指像抓不住的流沙。
飄然而來的風雪,帶着一股很淡的梅香,拂開落在他肩上的烏發。
他似有所感地回過頭,卻隻看到雪地裡掉着一件淡青色的狐裘大氅,堆疊的衣料,像金蟬脫殼之後留下來的蛇蛻。
天地茫茫。
這世間再無阿青的蹤迹。
袁頌面無表情垂眼看着雪地上那件大氅。
好像隻要他不将它撿起來,它就仍然穿在阿青的身上。
鵝毛大的雪花落在他肩頭,被體溫融化,打濕了他的衣裳。
門口的仆從見他孤零零站在雪裡,忙打了傘替他擋雪,跟他說外頭冷,早些進屋烤火。
可連叫了好多聲“公子”,一貫遊刃有餘的長公子卻像得了癔症,仿佛是被抽了魂一樣看着那件大氅一動不動、一言不語。
最後驚動了老爺,才終于将冷得像塊冰一樣的長公子擁進了府裡。
大抵從未有人見過他失态至此。
下人交頭接耳,紛紛說,公子是出門看了燈,着了歲怪的魇。
整個袁府兵荒馬亂,找了各種人問前因後果。
直到早晨出門采買的小厮,抱着一盒新鮮的山楂老老實實地交代,說是公子吩咐過,山果要專門呈了由他來親自挑個頭。
一動不動的袁頌懷裡緊緊抱着那件狐裘大氅,眼睛裡終于回了點光。
後來,袁頌獨自站在兩人第一次見面的祠堂裡,看了整整一夜被大雪壓彎的梅樹。
豐年一場大雪,埋掉了他年少輕狂的全部癡戀。
他也終于明白,青君想要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這段相遇,從一開始,就注定隻是他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他隻是,不得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