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義四十三年,谷雨。
我于庫房中指揮兩個師弟整理完前年師父九十大壽的那批生日賀禮,便接到了仆從來報,說是閣外有一名道長想要拜訪師傅。
因為上了年紀,我便也不再需要做那些掃洗粗活,漸漸地,開始掌管閣中具體事務,替師父安排一日三餐及行程見客。
道長身負長劍,鶴發童顔,姓張,單名一個陵字,他自稱路經此地,感受到了一股極珍貴的仙家寶物的氣息,便想登門一探究竟。
我聽了他的自述,略做思考,便自作主張地引人入了閣。
春雨初歇的上京城,師父正坐在閣中頂樓看帝姬觀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他懶憊地靠在憑肘上,一襲落拓青衫,一頭雪白的青絲一半束于玉冠,一半妥帖地披在身後,指骨分明的手中握着一卷書,是城中近日極流行的民間志怪小說。
即便耄耋之年,但我仍覺得,師父清絕側影,風姿不遜當年,自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從容氣度和風骨,望之心折,沒來由地令人想要信服,饒是白須白眉,也依稀可見曾經清俊秀美的五官。
隻是于常人而言,身體的衰老不可逆轉,目力下降、聽覺遲鈍,就連過往喜愛的食物,也漸漸地快要嘗不出味道。
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甜杏雲霧香氣,是聖上差人送來的糕點。
因着師父前幾日多吃了幾塊,我便吩咐廚房問宮裡拿了方子,趁着春杏時節,多做一些備着。
領着張陵入了閣内,師父聽見我進門的動靜,緩慢地遞目過來,視線忽地便定在了我的身側。
“長公子近來可好?”
張道長笑吟吟地施了個道家的簡禮,姿态甚至有些熟絡。
“我已經很多年沒聽人這麼叫過我了。”
歲月在師父的眼裡沉澱出了古井無波的平和,他好像在經年累月的等待裡,終于認了命,此刻忽然聽見一個暌違多年的稱呼,眼中不免有了一絲觸動,仿佛是為了那些已逝的時間,卻很快地又重歸平靜,他略一停頓,道:“張道長。”
沒想到兩人會是舊識。
我松了一口氣,至少這趟自作主張,總算沒有多此一舉。
我引了道長入座,并跪在一側的茶案旁為兩人奉茶。
張道長看着師父,隻是笑,寥寥數語道盡時光荏苒、世事變遷,我在一旁卻聽得心驚肉跳,不能置信地偷偷打量他的臉,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跟師父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的道長居然已有快四百歲。
尋仙問道,難道真的能讓肉體凡胎青春永駐?
師父應得若有所思,卻是忽地,道長話鋒一轉,目光很自然地就落在師父左手握的那塊黑玉上,笑着問道:“在下可否借長公子手中的護心鱗一觀?”
師父不解地微微一怔:“護心鱗?”
“正是,”張道長撚須笑道,“女娲一族人身蛇尾,但護心鱗卻不是長在尾巴上的鱗片,而是這一族人滋養在心血裡的寶物,如此珍惜之物,我天門道開宗立派于世千年,也就隻有祖師爺偶然與此物結過一面之緣。”
“……”
“這種護心鱗于修道之人而言,是天生護主的铠甲,可于死境中救人于危難,于凡人而言……”
張道長話音高深莫測地一頓,我卻從他慈和的笑意裡瞧出了一絲“簡直大材小用”的感慨。
“有延年益壽、屏退妖邪的作用。”
師父微微張着唇,不能置信的模樣仿佛離了魂。
我很少見師父當着外人的面會這樣失态,隔了半響,才聽他微微顫着聲,說:“不是一千八百塊鱗,哪天丢了一塊都不知道麼?”
壓低的嗓音,似是自言自語的呢喃,又似是真的在認真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