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撥回到五十年前,1990年的冬天,她和盧全冬相遇的那一年。
大年三十的日子,冰城的雪正是一年四季最厚的時候,厚得能埋過腳踝。
盧元夏穿着棕色小毛靴,戴着棉帽子和棉手套,在雪松鎮的胡同裡串來串去地跑,濺了一身的雪泥。
“喔喔!過年啦過年啦,大年三十趕邪獸,驅惡鬼,我來為阿伯嬸嬸們表演辟邪劍法咯!”
金庸的武俠之風還是吹到了八歲孩童身上,盧元夏前兩天剛在書亭囫囵吞棗地翻完了一本《笑傲江湖》。
雖然沒看懂講的什麼,隻知道男主角叫令狐沖,但沒事,不妨礙她崇拜裡面大名鼎鼎的“辟邪劍法”。
她揮起一根糙到不行的桃木劍,從巷頭趕到巷尾,又從巷尾追到巷頭,最後她大功告成,很是高調地背手宣布:
“好啦,我驅邪完成,各位父老鄉親們可以安心過年了!”
圍觀的鄰裡叔嬸們很給面子地拍手稱贊:“好,好,我們小元夏真棒!”
盧元夏沾沾自喜地揚了揚小下巴,像書裡畫的俠女一樣,有樣學樣地抱拳回敬:“放心吧,以後守衛鎮上安全就交給我好了,有我在,什麼妖魔鬼怪也不敢靠近。”
她還沉浸在被大人們捧場的洋洋得意氛圍中,忽然,一捧雪球猛地砸中了她腦門,将她砸得一趔趄。
盧元夏哎喲一聲,杏兒眼瞪大,捂着腦門東張西望:“誰,哪個狗崽子幹的?”
“盧元夏,你能不能要點臉!”
罪魁禍首是個長相敦實的小胖子,他氣抖抖地伸出一根肉指頭指着她:“你拎的那桃木劍是我爸爸削了好幾天才削出來的,我爸爸送給我的,你憑什麼搶走?”
“我就搶,你不服咬我啊。”盧元夏拉下眼皮做花臉,“就搶,就搶,就搶,就搶。”
小胖子被她這氣死人不償命的無恥行為驚住了,他年紀太小,連吵架都不知道該怎麼吵,哆哆嗦嗦指了半天,隻能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哇地大哭了起來。
盧元夏也不甘示弱,跑過去蹲在小胖子身邊,依葫蘆畫瓢地發出嗚嗚哇哇的哭聲。
小胖子哭得更慘了。
像是比賽誰掉的眼淚更多似的,兩個孩子一浪高過一浪的哭聲傳出老遠,很快把雙方的家長都驚過來了。
彼時盧仁晉正在飯店裡點錢收銀,突然一個鄰居家的大嬸跑進來,沖他喊:“老盧,你家閨女被人欺負了,正在對面街道口哭呢!”
盧仁晉吓得把算盤一撂,生怕女兒出了什麼事,抄起一根掃帚,拔腿就趕了過去。
見到爸爸,盧元夏眼疾手快地撲過去抱着老爸的褲腿,指着小胖子,眼中含淚地說:“爸爸,敖子帥說要打我,我打不過他怎麼辦嗚嗚嗚……”
盧仁晉愣住了,還有自家閨女打不過的同齡娃娃?
不多時,小胖子他爹也聞風而來了。
敖軍把兒子屁股上的灰拍掉,瞪了盧仁晉一眼:“老盧,你能不能管好你閨女,又欺負我兒子,這都第幾次了?”
盧仁晉低頭看了眼扒着他褲腿的女兒,正在心虛地往他身後縮,不忘狡猾地吐了吐小舌頭。
盧仁晉都服了。
從這糟心閨女生下來的那刻起,他估計就得一輩子跟在她身後,為她三天兩頭的闖禍擦屁股。
“不好意思啊,老敖,我代我女兒跟你道個歉,要不這樣,今晚跨年你帶着你們全家去我店裡吃年夜飯,我給你們免單……”
他又是道歉又是賠禮的,才勉強把敖家父子給打發掉。
敖軍把兒子抱起來,臨走前說:“這樣吧老盧,看在你家丫頭長得實在可愛的份上,我也不去你們店蹭年夜飯了,咱們兩家訂個娃娃親,以後我這兒子就能随你女兒欺負,怎麼樣?”
盧仁晉臉一變,方才的低眉和目瞬間無影無蹤:“滾蛋,你家漏風的屋頂修好了嗎,擱這癡人說夢的,我告訴你,少打我閨女主意!”
敖軍抱着兒子,大笑着走了。
不管怎樣,兩位當爹的都各自撿回了自家孩子,孩子還都完好無損,沒因為鬧矛盾就缺胳膊少腿,萬幸萬幸。
盧仁晉蹲下身,刮了刮女兒鼻尖;“怎麼那麼調皮搗蛋呢?”
盧元夏得意又開心地扭了起來:“不管不管,胖子生下來就是被我欺負的命。”
小姑娘才八歲,聲帶還沒發育好,又和敖子帥比拼了哭聲分貝大賽,說話黏黏啞啞的,聽起來額外可愛。
盧仁晉跟個溺愛過度的老父親一樣,心都快化了。
他再一次沒了底線:“好,我們夏夏做什麼都是對的。”
“不過……”盧仁晉猶疑了一下,說:“待會兒到了傍晚,你媽媽和你哥哥就到咱家門口了,對着媽媽和哥哥,你可得收斂點兒,知道嗎?”
盧元夏乖巧點頭:“知道,媽媽和哥哥今年要回家過年嘛,爸爸都念叨幾十遍了都,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她會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的。
畢竟是媽媽,至少裝也得在媽媽面前裝成個乖寶寶。
至于她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老實說,盧元夏不太當回事兒。
打她有記憶起,她就沒少聽長輩們提起,她有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雙胞胎哥哥。
但盧元夏從沒見過她哥哥。
原因主要在于爸爸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哥哥歸媽媽,她歸爸爸。
她甚至都沒親眼見過媽媽是什麼模樣,因為媽媽在離婚之後便南下做生意去了,一直沒回來過。
她隻在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照片上見過媽媽的模樣,很苗條,也很年輕,跟當時正值盛年的爸爸站在一起,非常般配。
那張全家福至今仍被挂在家裡的客廳牆上,被盧仁晉保存得很好,隔三差五就去擦拭。
可惜那時她和哥哥都太小,才一歲多點,兩個五官都皺巴巴,身量也沒張開的小奶娃,誰能預想到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
反正盧元夏不想承認,全家福上那個圍着口水兜,鼻涕都快流到嘴巴裡的邋遢女寶寶是自己。
也拒絕接受另一個天生韌帶絕佳,對着鏡頭,抱着腿啃腳趾頭的男寶寶是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