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全冬把紅包塞到妹妹懷裡:“你要覺得虧,全都給你好了。”
本來他以前也沒有收壓歲錢的習慣。
盧全冬要是和盧元夏嗆嘴,盧元夏有一百種回嗆他的方式,但他這麼大大方方地把壓歲錢都送給她,她反倒裝模作樣地拘謹起來了。
“這……不太好吧。”她邊說着邊把紅包往自己兜裡揣。
盧全冬無言以對的看了她一眼,伸出手:“不要就還我。”
“不,我要。”盧元夏捂住兜,“誰會嫌錢多呢,反正我不嫌。”
她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也不會白占你便宜,在你跟媽媽離開之前,我會請你把鎮上所有好吃的都吃個遍的。”
夏伏婷沒有把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告訴她一個孩子,盧元夏在潛意識裡就認為媽媽和哥哥過完年便會走。
然後繼續天各一方,一年到頭見不到兩次面。
沒想到盧全冬卻說:“我可能,暫時不會離開。”
盧元夏:“什麼意思?”
盧全冬不知道她這模樣是期待還是不期待,如實說:“意思就是媽媽打算把我留下來,跟你一起讀完小學。”
“啊?”盧元夏意料之外地把嘴張成了個O型。
盧全冬沒騙妹妹。
無論是夏伏婷還是盧仁晉,都商量好了要把盧全冬留下來讀鎮上的小學,和盧元夏一個學校。
年後剛複工,盧仁晉便馬不停蹄地去學校和相關教育單位辦好了盧全冬的學籍,入學證明也順利搞定。
盧元夏反而成了家裡最後一個知道哥哥會留下來念書的人。
見她一直垮着張臉,盧全冬也被傳染了:“幹嘛,我在這讀書,你還不樂意啊?”
“不是不樂意,多個人陪我玩挺好的。”盧元夏從櫥櫃裡端出盤剝好的柚子,“但我怕你會搶走爸爸的愛,萬一以後爸爸對我沒有那麼好了怎麼辦?”
“你想太多了。”盧全冬手一撈,搶走了她的柚子果盤,“這不有我呢,爸爸要不愛你了,我就幫你找個下家,看看哪家爸爸願意接受你,我就把你賣給誰。”
“……”盧元夏低頭,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她剛端出來的柚子果盤呢?
她震怒:“盧全冬,把我的果盤還給我!”
盧全冬咻地跑遠了:“追到我再說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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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伏婷過年隻回雪松鎮待半個月左右,期間帶着兩個孩子走親戚,提着禮物走街串坊便花掉了大半時間。
和盧仁晉、盧元夏一樣,自她離婚後,這個鎮子上的鄰裡街坊們也是第一次見到盧全冬。
大家都很驚奇,誇贊這孩子長得真俊,皮實又開朗,嘴也甜,見到長輩總是主動喊人招呼。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這之前,夏伏婷光是調教和教導盧全冬,便花了近半年的時間。
半年前,她剛見到這孩子的時候,他瘦得像根從沒點燃過的火柴,連字都不會寫幾個,整個人就像個封閉的殼,除了蹲在路邊給人擦鞋以外,什麼也不會。
她耗了很長時間,才将盧全冬慢慢引到正常人的生活軌迹上。
她給他的嘴巴裡塞很多肉蛋奶,讓他長肉增重,教他寫一些基礎的字,讀一些基礎的兒童書,還教他見人要喊人,别跟個悶葫蘆一樣丢她的臉。
這孩子本身是聰明的,悟性也高,理解了她的用意之後,沒有辜負她的一番辛苦調教,人前人後都表現得很出色。
夏伏婷大體是滿意的。
她給自己放的年假時間已到,明天一早就得返程,吃完晚飯,她在房間裡獨自收拾行李。
來時兩個人,一大一小,走時隻有她一人。
别的都沒什麼,她唯一依依不舍的隻有自己女兒——她現在唯一的親生孩子,母女連心,無法不思念。
行李收拾到尾聲的時候,她房間門被敲響,夏伏婷塞行李包的動作停下,“誰?”
“伏婷,是我。”
盧仁晉。
夏伏婷安靜半晌,仿佛已經明白過來什麼,她洩了氣:“進來吧。”
她和盧仁晉既然是離了婚的人,便不可能再同房而睡,也不會有事沒事就跑對方房間,這是盧仁晉唯一一次當着她的面進她的卧房。
“随便坐。”夏伏婷客套地說。
“不用了。”盧仁晉看着她,慢慢地說,“我來隻有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我希望你能主動回答我。”
夏伏婷:“我以為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可能是對猜測成真的逃避,也可能是對某些既定事實的恐懼,盧仁晉的心上宛如剜過了一道白骨森森的血痕。
他無法相信,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
在他和夏伏婷尚未離婚之前,夏夏和全東都隻有一歲多點,他這個做父親的很愛自己的孩子,每天都會把兩個寶寶抱在懷裡喜愛觀摩。
他清楚地記得,兒子的臉上并不存在什麼酒窩。
“所以現在那孩子是誰?”他強壓下心底發抖的驚懼,“别告訴我是你去孤兒院随便抱一個回來糊弄我的。”
“那個孩子的來路你不需要多問,與你無關。”相比盧仁晉,夏伏婷要冷靜得多。
當然,也可能是商人做久了,被名利場浸泡同化,血也早就變冷了。
她心平氣和地解釋:“至于我們的親生兒子,因為我的疏忽,他三歲時發了場高燒,我當時在外地談應酬,沒來得及送醫院……”
“夏伏婷!”
盧仁晉聽不下去,憤怒令他理智全無,他身體在抖動:“所以你是為什麼能用這麼平靜的語氣講述我們兒子的死亡,你還配做一個母親嗎?!”
“我是不配。”夏伏婷心無波瀾地承認,“但是仁晉,孩子沒的那一年,我的痛苦不比你少,甚至我比你有更多的悔恨和自責,可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隻能讓它過去,一直沉湎于痛苦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崩潰,盧仁晉狠狠地抓了把頭皮,指甲縫裡都摳出了血痕。
他嗓音顫栗得不像樣:“我真後悔把兒子的撫養權給了你,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是搶也要把兩個孩子搶在手裡。”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夏伏婷手指撫過窗沿,她看着窗外月光,似是在自言自語,“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有一個女兒,把全部的愛和資源投入到女兒身上,才是當下之重,不是嗎?”
盧仁晉已經失去了和她交談的力氣。
他感覺他和她不像是一個地球上的人。
怪不得當初他們會離婚。
夏伏婷是一個強勢又有事業心的女人,當年,她不甘和盧仁晉蝸居在一個小地方做飯店老闆娘,孩子剛生完沒多久,月子都沒坐完就買了火車票,南下闖蕩。
那會兒正好趕上改革開放後的企業浪潮,尤其是沿海那些有貿易基礎的南方城市,社會資源大量分配,隻要夠努力夠聰明,抓得住時機,遍地都是創業的黃金機遇。
夏伏婷出去一闖就是一年,連個音訊都沒捎回給家裡。
一年之後,她帶着在外頭做生意掙的第一桶金回來,她出一半的錢,盧仁晉出一半,一起給家裡蓋了新房子。
等新房子蓋好後,她遞上了一份離婚協議書。
盧仁晉其實是理解她的,去外面見過了大世面、渴望闖出一番大事業的人,眼光很難再停留于原先的那一畝三分地。
錢鐘書的《圍城》裡還有升官發财死婆娘的說法,不能要求女人升官發财了就得守着糟糠之夫過一輩子。
向上爬是人性,最真實的人性。
成年人之間,和平分開無疑是最體面的,盧仁晉沒鬧也沒糾纏,放她去尋找她的新生活。
但此時此刻,他萬萬沒想到他自以為大度的放手,竟然會間接促成了他和兒子的天人永隔。
“全東……”頓了頓,夏伏婷加了個前綴,“現在的全東,戶口已經過繼到了我名下,夏夏的在你那兒,雖然兩個孩子不在一個戶口本上,但他們将來會作為家人一直相處下去。”
“過錯在我,但不應讓夏夏失去她原本應該有的手足情。”
夏伏婷眼神露出些許艱澀:“所以我才把全東這孩子留了下來,讓他們兄妹倆好好培養感情,這世上多一個疼夏夏的兄長,對夏夏來說有益無害。”
盧仁晉冷笑:“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你,考慮得真周全?”
夏伏婷避而不談:“你我都知道,閨女出生的時候運氣不好,遺傳了祖輩的先天心髒病,我不在她身邊,你千萬好好照顧她,别讓她在學校參加劇烈運動,别讓她幹重活,别讓她熬夜……”
盧仁晉怒意直沖頭頂,打斷她的廢話:“她也是我女兒,我照顧她的時間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用得着你提醒?”
他開門,重重摔門而去。
木闆門咯吱咯吱地搖擺晃動,如同她和盧仁晉之間鏽迹斑斑的裂痕,不會再有任何複合的可能。
一陣死寂的沉默,夏伏婷低低說:“往後每年春節,我都會回來看你們的。”
“就當做是彌補,我不會再抛下你們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