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夏伏婷是一個對她超級超級好的母親呢,她願意包容媽媽一切做得不夠周到的地方。
除夕的年夜飯由盧仁晉這個大廚掌勺。
番茄火鍋、水煮羊肉片、紅燒炖鵝、酥油煎排骨、幹煸炒魚片……一如既往的鮮美豐盛。
盧家平時生活條件就不差,但也沒有頓頓大魚大肉,隻有在夏伏婷回來,所有人都到齊的年夜飯上才會吃得宛如大飯店擺席一樣。
夏伏婷時不時就給女兒夾一筷子菜,看見盧元夏碗裡有空缺就立馬添肉補上去,仿佛在投喂一隻小豬。
年夜飯才剛開始,盧元夏就吃得小肚子脹鼓鼓的,整個人像一顆滾圓的球。
但她胃口好,還能吃。
盧全冬和盧仁晉基本自己吃自己的,夏伏婷不管他們,他倆也用不着夏伏婷來管。
饒是盧元夏再神經大條也注意到了,這些年爸爸媽媽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哪怕是在阖家團圓的除夕,倆人也聊不上兩句話。
明明四年前,夏伏婷剛把盧全冬帶回家那會兒,他們還能和和氣氣地侃上幾句,怎麼現在就……氣氛這麼冷呢?
盧元夏覺得自己不應該隻顧着幹飯,得說幾句暖暖場子。
然而她嘴巴剛張開,還沒開始發揮功力,夏伏婷一句無波無瀾的話就丢了出來。
“等這個年過完,全東跟我一塊兒走吧。”
除了抛出這句話的夏伏婷,飯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連空氣都像是凝滞了幾秒。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當事人盧全冬,他情緒有些激動:“為什麼?”
夏伏婷吃好了,她放下筷子,語氣很冷靜:“沒有為什麼。”
隐隐約約的輕蔑是融在她骨子裡的。
盧仁晉皺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把孩子帶走,總得給個理由吧,你當你是人販子嗎,說要人就要人,嘴巴一張我就得把孩子給你了?”
盧仁晉和夏伏婷是面對面而坐,但凡氛圍有一點不對,就會弄得像不愉快的對峙。
而現在,他們已經相當不愉快。
二人早就沒什麼感情了,一句話不對撕破臉不過是早晚的事。
夏伏婷撩起眼皮看他:“仁晉,你别忘了,全東也是我兒子,他的名字在我戶口本上,我才是他的法定監護人,我想什麼時候把他帶走就什麼時候把他帶走,有什麼不對嗎?”
盧仁晉差點氣笑了。
這頓年夜飯是沒辦法好好吃下去了,夏伏婷就是來砸場子的。
他也不想給她面子了,神色嘲諷:“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喜歡顧他人感受,強詞奪理,說一不二,神仙來了都得讓着你。”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不用這麼陰陽怪氣。”夏伏婷維持自己高傲的體面,“有說廢話的功夫不如去幫全東收拾行李,初八過完年我就會帶着他走。”
頓了頓,她看了眼一臉複雜的盧全冬,又看了看怒火中燒的盧仁晉,她明白過來什麼,有點諷刺。
敢情這對爺倆還真玩起父子情深了?
夏伏婷冷笑:“沒事兒,這不還有幾天日子呢,你們父子倆可以抓緊時間訴訴衷腸,可别告别的時候再膩歪,耽誤我返程時間。”
盧仁晉徹底忍不下去,拍桌:“還說我陰陽怪氣,你現在不也是在陰陽怪氣嗎!”
夏伏婷嗤笑一聲,起身,離開凳子下桌。
“等一下,媽媽!”盧元夏急忙拉住她袖子。
她想和媽媽問個清楚。
為什麼要帶走盧全冬?
為什麼一定要帶走他?
但夏伏婷不給她問清楚的機會,她動作溫和地拿開了盧元夏的手:“你好好吃,媽媽已經飽了,去外頭透口氣。”
一頓本該合家歡的年夜飯,就這樣不歡而散。
雖然每個人臉上神色各異,但共同點是都沒有什麼好心情。
飯局之後,盧全冬單獨去房間找了一趟夏伏婷。
“為什麼?”他無法理解,牙齒崩得很緊,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在克制情緒,“請給我一個理由。”
夏伏婷神色平平地看了他一眼:“理由就是你母親,還有你外公外婆想你了,找我要人,我沒辦法不給。”
盧全冬隻覺得荒誕,像個天方夜譚:“開什麼玩笑,他們怎麼可能想我?”
“不知道。”夏伏婷滿不在乎,“我也不關心你們的事。”
她打量了一下這孩子的身高:“話說你個子竄得可真快,每一年我回來,你都比上一年高出一截。”
很少誇人的夏伏婷也忍不住随口稱贊:“你基因很不錯。”
生物課是初中才上的課程,盧全冬小學都還沒畢業,他不知道基因是什麼,也不想知道。
他現在的腦子就像是一團混亂的風暴,無法平息,也很難冷靜。
夏伏婷說:“雖然我領養了你,但我畢竟不是那個真正生你的人,人前你叫我媽媽是應該的,但人後,你隻能叫我夏姨。”
如果不是因為不想讓女兒發現她缺了一個哥哥,夏伏婷對養别人的孩子根本沒有任何興趣。
“我知道了。”盧全冬連眼皮都在發顫,他停頓了一下,喊道:“夏姨。”
氣氛有片刻的凝固,這對不熟的“母子”能聊的東西寥寥無幾。
盧全冬嘴皮泛起了幹澀,他不知道那是缺水幹的,還是發苦變澀的。
盧全冬垂睫,遮住眼睑下落拓的灰影,問她:“如果有一天,我演不下去了呢?”
“演不下去,也得演。”
夏伏婷牢牢審視他:“你本就是個一無所有的孩子,你也不想失去你身上僅存的這點價值吧。”
“其實我一直都不明白。”盧全冬情緒平複下來,他已經沒了方才的慌張和慌亂,沉澱為塵埃落定的平靜,他反問她:“為什麼偏偏是我?”
這個問題不需要思考,夏伏婷幾乎是瞬間給出了答案:“因為當年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母親告訴了我你的出生日期。”
“你和我那個早逝的兒子是在同一天出生的,你和夏夏也是同一天生的。”
“我信風水,我信命運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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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伏婷的決定無人能更改,接下來的幾天,盧元夏放棄了和别的朋友們玩耍,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和盧全冬待在一起。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提分别的事,仿佛隻要不提,就可以不必面對。
他們一起在巷子裡玩雪,用胡蘿蔔給雪人插鼻子,一起追雪松樹上到處亂竄的松鼠,和可愛的小松鼠比速度,也和它們搶松果。
偶爾盧元夏會因為雪地太滑摔倒,盧全冬就把她背起來,背着她走完回家的路。
無論白天黑夜,他們片刻不離。
可離别的那一天終會到來。
初八的早上,盧仁晉本欲将盧全冬的行李拎上夏伏婷的後備箱,被盧全冬攔住。
“爸爸,你有風濕,肩膀一直不太好,還是我來吧。”
盧仁晉把他的行李交還給了他,那麼多年的朝夕相處,盧仁晉早已将他當親生兒子無異。
也許親生兒子還未必能有盧全冬的懂事和體貼,不僅從不讓人操心,還主動分擔照顧妹妹的責任,家裡掃地拖地、擦桌刷碗、倒垃圾的瑣碎家務活,全由他一個人大包大攬。
盧仁晉就沒見過比盧全冬更能吃苦耐勞,更手腳勤快的孩子。
有這麼多良好的品質傍身,未來必不可能埋沒于人群。
是金子總會發光,盧仁晉相信終有一天,他的兒子會出人頭地,終成大材。
盧元夏沒有出來送盧全冬。
即便她還小,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有不願意面對的東西。
她故意起得很晚,盧全冬也沒有叫醒她,快要中午的時候她才遲鈍地從床上爬起來,半邊身子趴在窗戶上,試圖瞭望着什麼。
屋外冰天雪地,山河空曠,放眼望去銀白一片。
隻有橫七豎八的街道和房屋,以及漫天飄零的白粒子。
在這個冬雪綿延的一年,她沒能等回自己的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