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全冬不是沒有想過和這家人再度見面的場景,趕走他,不歡迎他,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唯獨沒有想過是管他要錢。
破舊的沙發鑽出一堆沾了油漬的黑黃毛絮,飯桌上沒來得及刷的碗筷東倒西歪,空氣裡充斥着刺鼻的劣質酒精味,整個屋子裡的擺設一看就是窮馊的工人家庭,翻箱倒櫃也找不出幾件值錢物什。
這樣雪上加霜的居住條件,偏偏還養了個老酒鬼。
盧全冬沒有坐,他甚至沒有進屋,站在玄關口的鞋櫃前,保持一種随時可以退出這個家的界限。
“我沒有錢。”盧全冬唇角僵硬,即便已經習慣了這家人的作風,他仍然難以接受,“所以你們讓我回來隻是為了讓我吐錢嗎?”
他一字一句咬重了語氣:“我才上初中,從哪裡給你們弄錢來?”
盧全冬的外公,一個六七十歲的幹瘦老頭子,因為常年酗酒而眼眶赤紅,穿着個髒兮兮的老頭衫,可能是年紀大了不講衛生,他人也長得髒兮兮的。
老頭拎起一個空酒瓶就往盧全冬頭上砸去,伴随着惡狠狠的怒吼。
“混賬東西,你不是找了個有錢的養母嗎,沒有錢不知道找你養母要啊!”
鮮血從盧全冬額頂流下,一點一滴掉落在地磚上,暈染開這碎裂一地的親情。
不對,或許盧全冬在這屋子的人眼中,從來不屬于家人的範疇,哪來什麼自作多情的親情。
盧全冬随手抹了一下腦門,入目是一手刺目的紅。
很疼,但再疼也比不上心裡的疼。
也怪他識人不多,他竟然還在幻想……還在幻想……
盧全冬倔強地梗着脖子,沒有任何懼意地回視着老頭。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八歲小孩了,比老頭都還要高小半個頭,他不信老頭子還能打他不成。
老頭子瘦成枯槁的手指向他,破口大罵:“你瞪什麼瞪,怎麼,找着個有錢人家就忘本了?孽畜一個,把你生下來有什麼用,你怎麼不去死!”
從小到大,盧全冬聽到過的最多的聲音,無外乎就是“孽畜”、“畜生”、“孽種”這些字眼。
次數多了,他自己都麻木了,隻當沒聽見,看老頭子的眼神古井無波,全當看一個喝多了的老癫公。
張牙舞爪,丢人現眼。
見盧全冬無所動容,老頭子氣得發抖,又砸過去一個酒瓶子。
這次盧全冬早有防備,擡起手,穩穩扣住空中飛過來的空酒瓶。
他将酒瓶翻了個面,倒扣在鞋櫃上,擡眼再看過去時,越發厭棄嫌惡。
他為什麼會生在這樣一戶人家?
是因為他命不好,還是他上輩子作惡多端,這輩子投胎遭到報應了?
外婆杵在一邊,看看老伴,又看看盧全冬,她身子在發顫,渾然不知該怎麼辦。
她試探着去拉老頭的手,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咱們小聲點,一會兒被鄰居聽到又得被笑話……”
“笑話就笑話,關我什麼事!”老頭用力甩開老太婆的手,轉而怒罵老太婆,“你這個死老婆子也是個拖油瓶,幹脆跟你這賠錢貨外孫一起死了算了!”
“老頭子,你别這樣說孩子……”
“不這樣說怎麼說!你們婆孫倆一個拖油瓶,一個賠錢貨,哪個不是垃圾一坨!”
他臉色漲紅,越罵越亢奮,把老太婆的拐杖搶過來,揚起來狠狠抽在她身上。
“媽的,三天不打你個老賤貨,你就敢跟我還嘴了是吧,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外婆一把年紀了,身子骨脆得一擰就斷,哪經得住老頭這樣發了狠的毒打,抱着腦袋哀哀叫喚地往桌底下躲。
“到底有完沒完!”盧全冬上前兩步搶走老頭行兇的拐棍,重重扔在地上。
少年人的身軀還不算很高大,但他依舊努力将外婆護在了身後。
老頭被吼得腦子都懵了一瞬,回過神來,他揮手就要給盧全冬幾個耳刮子。
“狗東西,你長大了,你了不起了,我就不信,老子今天收拾不了你這頭孽畜!”
盧全冬煩躁不堪,又不能以牙還牙,他退後幾步躲開老頭龇牙咧嘴的攻擊。
老頭子尖長的髒指甲馬上就要刮到他臉上,盧全冬握住他手腕,稍微一使勁就将老頭推得跌倒在了沙發上。
見打不過盧全冬了,老頭幹脆跪在地上撒潑打滾,嘴裡“老天爺”“蒼天”地罵着盧全冬是個天打雷劈的不孝子,連老人都敢打……
這世上大概除了做事情沒有顧慮的惡棍,少有人能奈何得了這種死皮賴臉的老流氓。
即便盧全冬心情已經煩到透頂,他還是盡力讓自己維持住了體面,不讓這份煩躁外化成“以暴制暴”。
給自己一份像模像樣的尊嚴和體面,是他在冰城的那幾年正常人生活裡學會的最重要的一課。
他面色冷靜:“外公,如果你們把我叫回來隻是為了打我的話,我沒必要再待下去了,你們對着空氣打個夠吧。”
“玄關口那些牛奶和餅幹是我帶回來的,你們想吃就吃,不想吃丢垃圾桶也行。”
說完,他轉身便走。
這烏糟糟的破地兒他是一秒鐘都無法再待下去。
牆根處,一個一直隐于黑暗的女人開了口,打破了滿室的僵局。
“喂,孽子。”
來自親媽的聲音太過熟悉,盧全冬的腳步陡然頓住。
女人抽着一根二手煙,霧蒙蒙的煙圈吐出,她抖了抖手上煙灰,聲音是被劣質煙草經年荼毒後的沙啞,她漫不經心地說:“你外婆生病了,需要一大筆錢,你這個做孫子的盡點分内之事,不應該嗎?”
盧全冬冷笑了下,冷眼看他們:“原來你們隻有要錢的時候,才會把我當這個家的一份子。”
“好啊。”盧全冬也氣笑了,“生的什麼病,倒是說出來聽聽啊。”
伍娜丢給他一張醫院病曆單:“尿毒症初期,醫生說還有得救,隻不過需要準備至少十萬塊的醫藥費。”
女人叫伍娜,是盧全冬的親媽,但她一般不認“親媽”這兩個字,因為有辱她一生的清白。
伍娜手裡夾着煙,神色是毫不掩飾的冷嘲熱諷:“當然,想不想救随你,反正我們家拿不出十萬塊錢,你要不管也行,半年後記得回來參加老太太的葬禮。”
盧全冬将皺巴巴的病曆單抖開,他看了眼,是正規醫院出具的病檢證明。
越往下看,他的眉頭便擰得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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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伏婷上了一天的班,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她這幾年自己創業,開了家制衣制布的服裝廠,雖然是小門小戶的私企,但撞到了風口上,生意還不錯,也掙了一些錢。
她買的住宅是一所中檔小區的商品房,大城市房子貴,寸土寸金,一套商品房就幾乎花了她半邊積蓄。
她打算等再過兩年,她掙到更多的錢之後就換個高檔小區的小洋房,到時候把女兒接過來荔陽讀書,讓女兒一來就能住上漂亮的洋房子。
夏伏婷有私心,她想成為閨女的驕傲。
辛苦打拼的過程她自己吞,但她不可能讓夏夏來跟着她一起吃苦。
在她還沒能積累到足夠的财富,沒能達到世俗意義上的“事業有成”之前,她是不會把盧元夏接過來的。
因為兒子的早世,夏伏婷吃了教訓,她不想讓盧元夏重複兒子的悲劇,不想讓女兒有媽等于沒媽。
她一年四季都在奔走業務的路上,能親身陪伴孩子的時間少之又少。
雖然夏伏婷看不太上盧全冬給女兒提供的生活條件,但她依然不得不暫時把女兒養在盧全冬身邊。
即便她不願意承認,她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當下,盧仁晉的确比她更具有撫養女兒的條件。
夏伏婷回到家,白熾燈大亮,屋内空空蕩蕩。
她朝屋裡環視了一圈,想起盧全冬昨天和她說過他今天要回老城區一趟,回去看看他那堆低保戶家人。
夏伏婷一想到盧全冬那幾個看着就素質不高的貧民窟家人,鄙棄地啧了一聲,不放在心上。
她雖然領養了盧全冬,但基本不管盧全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