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說盧全冬回老城區了,他就是出去睡大街了,她也懶得管。
夏伏婷洗完澡,給自己做了個手工面膜。
最近她有個香港的客戶給她介紹了香港貴婦圈都在用的海藻泥膜,夏伏婷也代購了一罐回來試試。
照着說明書,夏伏婷一勺一勺地将泥膜抹勻了敷在臉上,敷好之後,她躺在客廳的軟墊沙發上,等着泥膜裡的美容成分自然吸收。
可能是沙發質量太軟太舒适,夏伏婷上了一天的班又太累,很快,她便控制不住困意進入了夢鄉。
她夢到了許多年前,她還懷着孕的時候。
那年代才80年出頭,冰城的老百姓生活條件不怎麼好,一到冬天都冷得難熬,于是家家戶戶都會用磚頭砌個火炕,一大家子圍在火炕前取暖,你暖一下手,我暖一下腳。
那會兒盧仁晉的父母還沒過世,她又挺着大肚子,全家人都拿她當金貴的寶,讓她坐在離火炕最溫暖的地方,争着伺候她。
而盧仁晉是伺候她伺候得最殷勤的一個。
平心而論,盧仁晉沒有虧待她的地方。
如果說盧仁晉的父母待她好是有條件的,因為她懷了盧家的種,但即便是她沒有懷孕之前,夏伏婷也能感受到盧仁晉對她的看重和上心。
那個時候的人們都不習慣說“愛”,大家都是忙着讨生活的人,太膩歪的東西說不出口。
夏伏婷仍然能從行動裡感受到盧仁晉的這份“愛”。
雖然家裡不富裕,但盧仁晉在院子裡養了一窩的雞鴨,每隔一陣子就會背着一籮筐的雞蛋鴨蛋去集市上叫賣,掙到的錢全給她買各種她想吃的。
後來她懷了孩子,胃口就更饞了,像個嘴巴停不下來的饞貓。
夏伏婷懷孕的時候喜歡吃甜的,紅糖糍粑、酒釀醪糟、五仁湯圓……她想吃的還挺多,而且她當天想吃,兩個小時之内她就必須要吃到,不然她眼淚就掉下來了。
孕婦敏感期,大都難伺候。
一般家庭指定受不了她這尊大佛,但盧仁晉疼她,盡全力滿足她,踩着鐵鍊單車叮鈴鈴地跑遍整個鎮子也要給她買回來。
可這一切都在夏伏婷生完孩子,離開冰城後結束了。
她懷着一顆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先後渡遊輪去了遠比内陸發達的香港和澳門,兩個英女王和葡萄牙國王殖民的城市,“殖民地”三個字很難聽,但無法否認,西方文化對港澳的發展和影響确實是太大太大了。
香港和澳門是兩個很神奇的城市,住鴿子籠的窮人紮堆,住半島别墅的富人也紮堆,燒殺搶掠的地痞幫派紮堆,觥籌交錯的上流社會也紮堆。
夏伏婷體會到了很多不同的人文和景觀,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她學會了簡單的英語,學會了慢慢摸索着跟人賣衣服做生意,學會了如何舌燦蓮花地讓顧客心甘情願掏錢到自己口袋裡。
最重要,她知道了原來一個人冬天冷,可以不必圍着火炕打轉,火炕取火危險又麻煩,隻需要買一台平價的電磁烤火爐,像立式風扇一樣,一切冷意都能迎刃而解;
她想吃甜食,想吃紅糖糍粑、酒釀醪糟、五仁湯圓,可以不必騎自行車親自上街買,隻需要撥下座機号,一個外賣電話就能讓店家派出外派員給你送到家門口。
原來這個世界真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原來她的視野可以不止于雪松鎮那一畝三分地。
原來她也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廣闊天地。
原來,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躊躇滿志的野心買單,隻要付得起代價。
夏伏婷付出了很重的代價,但她想,即便重來一萬遍,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離開盧仁晉,離開那個小鎮子,去尋找她的天,她的地。
她失去了一個溫暖的家,失去了就失去了吧,無所謂。
夏伏婷想得開,一個成年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得到什麼或失去什麼都不代表絕對的對與錯,隻是選擇不同罷了。
她選擇,她承擔。
她将在港澳學到的東西帶回内陸,時逢改革開放的黃金期,她挑了個有潛力的南方城市紮根立足。
這個城市就是“荔陽”。
夏伏婷這一紮根,便紮了十多年。
盧全冬半夜回來的時候,夏伏婷剛好醒了。
拜啤酒瓶的玻璃碎片所賜,他額頭上挂了彩,盧全冬随便貼個創可貼簡單處理了一下。
不想讓夏伏婷看見,他在進屋前就薅亂了自己的劉海,黑色碎發撥下來,遮住了傷口處。
盧全冬沒料到夏伏婷會躺在沙發上睡,他微愣,主動喊人:“夏姨。”
“嗯。”夏伏婷拿起鏡子看自己的臉,不冷不淡地說,“這麼晚還回來,怎麼不在你那個家裡過夜?”
盧全冬邊換鞋邊說:“他們那兒沒有多餘的床鋪。”
更準确點,是沒有他的床鋪。
聞言,夏伏婷挪開鏡子,看了他一眼。
盧全冬呼出口氣,他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可臨到開口之際,他仍然有所踟蹰。
怕遭到拒絕,更怕遭到來自夏伏婷異想天開的恥笑和打擊,他的自尊心未必承受得了。
盧全冬走過去,在她身旁的小沙發上坐下。
他微微攥拳,沒有注意到手心裡的汗:“夏姨,我想跟您商量個事。”
夏伏婷坐起身,将臉上的泥膜刮下來,丢進垃圾桶裡。
她不鹹不淡地道:“有什麼事兒就說吧。”
“我想……跟您借十萬塊錢。”盧全冬聲音有些低,“我外婆生病了,需要保底十萬的醫藥費。”
沒有資格和立場,盧全冬連開口都像是在上刑。
少年開始有了自尊,若放在往常,他肯定不會找夏伏婷伸手要一分錢。
可現在,明知道夏伏婷瞧不上他,他還是不得不為了錢向她低聲下氣。
夏伏婷錯愕看他,像在聽什麼不可思議的大話。
“小子,你知道十萬塊錢意味着什麼嗎?”她問他。
“我廠裡一年的總營業額也才十萬左右,這還是在行情好、客單多的時候,行情不好客單少,我連工人們的工資都不一定發得上。”
夏伏婷冷睨他:“我是領養了你,不是欠了你。”
“抱歉。”盧全冬不得不把姿态放得更低,“等我長大後掙到錢了,我一定第一時間還給您。”
夏伏婷細細掃量他一會兒:“在生意場上,有個詞叫做資源置換,你聽說過嗎?”
“你彎腰去求别人的時候,你要做的事情不是卑躬屈膝,而是準備好你能夠用來置換利益的籌碼,别人才會願意搭理你一眼,你知道你的籌碼在哪嗎?”
“十萬我可以給你,你也可以不用還,但我需要你付出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你能接受嗎?”
似乎她也覺得接下來的話對盧全冬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太過殘忍,她産生了一點猶豫。
盧全冬給她打了定心劑:“無論這個代價有多高,我付。”
夏伏婷笑了。
到底還是年輕,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
大人的世界,算盤和心思之深,小朋友一無所知。
夏伏婷抱臂掃視他:“你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你那家人對你差成這樣,你居然還念着他們,是我的話,我才不會管他們死活呢。”
盧全冬想說的是,外婆不一樣。
但他看了眼夏伏婷,覺得夏伏婷也并不關心他什麼外不外婆的,他閉上了嘴,不多說那些沒用的。
夏伏婷去房間裡翻出本紅色的存折出來,丢到盧全冬面前的茶幾上。
“這份存折裡剛好有十萬,明天我陪你去銀行取一趟。”
“條件就是,十萬塊錢,換你胸腔裡那顆正在跳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