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宮規森嚴,可還未到幾近泯滅人性的地步,也沒定下些爛七八糟的說法,楚王府内的禮數承襲宮中,算是有那麼一丁點寬容,但惟有兩件事是禁忌——
子嗣跟不吉利的東西。
本朝不禁宗教,佛、道、景教、祆教的各類寺廟道觀日日香火旺盛,民間亦流傳着許多壓勝巫蠱之術。
袁娘子曾在宮裡當差,當然明白天家皇族對這類事的忌諱,吳繡娘不似自盡不似中毒,莫名其妙地睡一覺便沒了氣息,往小了講是她短命,往大了講誰知道會牽扯出什麼說法。
府裡管後院的三個女史,田女史暫且被冷遇,韓女史去鄭府教導新主子,隻剩下最年長的顧女史,即使袁娘子同這位顧女史不甚親和,也隻得乖乖請她來,不敢自作主張。
“...我瞧着是突發急病,說不出話,身子又動不了,人已經燒糊塗了。”顧女史匆匆前來,一頭半白的鬓發淩亂,和藹的圓臉上面無表情,觀吳繡娘僵硬的四肢,忙遣人放下帷幕,暗道幾聲“阿彌陀佛”。
她上了年紀畏寒,攏緊衣袖,兩隻手一叉,穿着的湖藍蜻蜓紋縫皮子蜀緞長襖厚實,即便屋内炭盆涼透了,風霜都砸不進體内。
可惡。
顧女史瞥了眼表面鎮定、實則六神無主的袁娘子,心裡惡狠狠罵着。
女史們确實面和心不和,但大家共同輔佐楚王妃掌管庶務,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現今韓女史主管的繡房出了人命,誰又能逃過被問責?
她知道繡房層層剝削,大小繡娘們之間鬥得激烈,鬥就鬥了,宮裡的繡娘為搶功能給陛下做衣裳,手段千奇百怪的,可在外面看過去,仍是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本以為袁娘子能照着宮裡那麼管繡房,誰知其中看不中用,竟鬧出人命來。
袁娘子見顧女史眼中的神色愈發冷,親自搶過小丫鬟的活,戰戰兢兢奉上一盞茶,茶還是好茶,叫渠江薄片,乃貢品,某年袁娘子給楚王妃做了件雙面繡,楚王妃甚是喜愛,賞她貢茶。
“你看看你做得好事!”顧女史端着茶盞,似拿了燙手山芋,王妃賞賜的貢茶由不得她随手一潑,可真喝過袁娘子的茶,又怎能不替其管下這樁爛攤子,“吳繡娘并非小丫鬟,年初時她給崔側妃繡了幾套衫裙,側妃賜她一小匣子珍珠,她出事了,側妃必定要問,側妃問過,王妃能不問嗎,如何解釋?”
“好姑姑,請您救救我。”袁娘子跪在她腳邊,推卸責任,“吳繡娘性情刁鑽,得罪許多小丫鬟,我懷疑是誰蓄意報複,下狠手。”
顧女史才飲了半口茶,一聽她這麼說,怒極反笑,差點嗆着:“你難道熱鬧不夠大嗎,原隻是繡房沒了個人,按個得急病的名頭糊弄過去便是,現在好,要請王妃出面查案了。真害人的小丫鬟逃不過去,你這縱容徒弟苛待丫鬟的害群之馬更逃不過去。”
“行了,快起身來,拿着我的對牌找人擡吳繡娘到雜房,請個大夫裝模作樣地瞧瞧病,拖一拖,趁晚間人少時就說急病攻心、一命嗚呼了,怕傳病氣給旁人,直接拉去化人場。”她撂下茶盞,不願多留,嫌晦氣,“還有,敲打敲打小丫鬟們,省得走漏風聲。”
府裡不準奴仆私自抓藥,若誰生病,統一送到被稱為雜房的小院落裡養着,這種小院落在前院和後院各有一個。
袁娘子随顧女史走到廊下,拍拍手,示意叽叽喳喳的小丫鬟們住嘴:“吳繡娘生了急病,現要送去雜房,這邊沒事了,去幹活吧。”
“站住。”忽然,她叫躲在人群後的谷雨上前。
小抱廈裡冷,谷雨待過一晚,說話已有些鼻音:“袁娘子。”
她因寒冷而顫抖的身子忍不住搖晃,剛好掩蓋住驚慌。
袁娘子擔心小寒到處嚷嚷:“早上去給吳繡娘打水的丫鬟是誰,有沒有說過什麼話?”
谷雨沉默了。
或許是冷到徹骨,思緒遊離,她聽到自己平靜答話,好似旁觀,也不理解自己為何要這般回答,可她還是如此說了:“那丫鬟叫小寒,的确說過吳繡娘是......但袁娘子您都講了吳繡娘得了急病,那便是得急病,小寒在胡言亂語而已。”
“你倒聰明。”袁娘子對繡工精湛的谷雨有些印象,“日後來我身邊吧。”
“奴婢叩謝袁娘子厚愛,但奴婢自知粗苯,不敢跟從您學藝。”但谷雨卻搖搖頭,仿若胸無大志。
她改變想法了。
原本她隻想拜在袁娘子門下,多跟随其學習繡工,待日後楚王登基,分去皇莊上,一面安穩生活,一面繼續做繡品賣出去,安穩餘生。
而今,她想進宮。
當女官也好,更進一步也罷,總之不願再受人欺負了。
春桃姐姐說過,王妃已注意到繡房内裡的腌臜事,如此,袁娘子在王妃那失去信任,厭屋及烏,說不準日後其徒弟們亦要受牽連。
“不識好歹。”袁娘子一拂袖,又怕谷雨凍死,再出人命,“行,既然你願意守庫房就守着吧,不過我也不像吳繡娘那般心狠,入夜後你可以燃個炭盆取暖,可若真因你走水,小心你性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