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營銷在現代極為常見,沈蕙決定縮小紀念品巾帕與荷包的數量,定點售賣,布行是實體店鋪,有人打理,想做到這點容易。而不捆不賣就是把銷量差些的絹花設置成捆物,和其他繡品捆綁售賣,必須買了絹花才能一起買走巾帕荷包。
過節前後的胡商與遊人比往常多出幾倍,此時不下狠手噶韭菜,更待何時。
“這能行嗎,我怎麼覺得有點不道義呀。”沈薇頭一回聽說還能捆綁售賣,訝然道。
不道義這用詞已是文雅。
其實她想說缺德。
沈蕙搖搖手指,鼓動大家:“哪裡不道義,我有逼着人買繡品嗎,沒有。是那些人自願,既然自願,就要聽我的規矩。”
她一沒定預售時間,二沒捆輛馬車上去,怎能算不道義。
經過沈蕙出主意之後,谷雨愈發聽她的,不用其繼續講解,當即點頭:“姐姐比我聰明,你提得計劃準沒錯。”
人性複雜,睚眦必報的谷雨亦是有恩必報。
繡房給鄭侍妾做完衫裙後,餘下不少上好的邊角料,各色绫羅綢緞外加小段的金線銀線、零碎的水晶珍珠寶石,谷雨花錢似流水般買來,全攢起來準備給沈蕙沈薇春桃等人裁過節穿的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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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無極,永受嘉福,長樂未央、未央。”隔着三道珠簾,鹩哥在鑲玳瑁黃花梨六方鳥籠裡歡騰地講着吉祥話。
如今楚王膝下最小的孩子是四娘,四娘五歲,便意味着楚王府五年内都沒有嬰孩新生了,是故他極其重視趙庶妃這胎,趙庶妃自也謹慎,平日裡雖悶,卻從不讓貓狗鳥雀近身,偶爾傳沈蕙提上鳥籠來,隻是放在堂屋裡的另一頭,遠遠聽它叽叽喳喳叫而已。
今日雪晴,天雲生光,趙庶妃沒昏昏沉沉地懶在榻上,祥雲觀她心情不錯,命小丫鬟切些果子送過去。
“鮮果性寒,我不敢多食,阿蕙過來,這些東西你吃吧。”她挑着酸甜的林檎吃兩個,又撿幾顆鹽炒阿月渾子、胡榛子便沒再動。
趙庶妃最喜吃柿餅,幼時村頭種了棵大柿子樹,霜打後的柿子甜得像蜜,可宮中太醫說她不能吃,她就不能吃。
沈蕙乖乖領賞道了聲謝,小口喝蔗漿。
“你查出的事情三郎都與我講了,你做得很好。”她本就性情溫柔,到了孕晚期,微微圓鈍的面龐尤顯柔和,目光似蓮花湖畔悠悠蕩漾的池水,神色若春風,“聽許娘子說你才十二歲,這般年紀,真是難得一見的沉穩,我當時可不如你。”
“庶妃折煞奴婢了。”沈蕙忙放下裝蔗漿的小玉盞,嗓音被甜膩的糖水蟄得發緊。
趙庶妃輕笑一聲,拍拍她:“别拘禮,那還有些點心,你拿走吃吧。”
六盤點心俱是清甜易消化的酥點,餡料有玫瑰、豆沙、桂花與葡萄幹,被捏成小花的模樣,适合孩童一口一個,但對沈蕙這樣超過十歲的女孩子來說,還是太幼稚了些。
沈蕙走後,三郎君沒了鹩哥逗弄,穿過珠簾回到娘親身旁。
“娘親怎麼着人做那種給小孩的點心吃,想四妹妹了?”三郎君敏銳,捕捉到趙庶妃平靜神情裡的脆弱。
四娘生辰早,在正月初三,所剩不到一月了。
趙庶妃半晌不答話,隻淡淡凝望着兒子,眼眶漸紅。
“娘親,我有一計。”三郎君握住她的手,“繡房亂,王妃不可能不知道,無非是以往太過信重袁娘子與幾個女史,如今不肯随意重罰,戳破自己立起的賢惠名聲。您不妨幫王妃一把,把錯推到崔側妃頭上,借此請王妃求情,讓妹妹在過節時回府小住幾日。”
“這個法子好。魏繡娘是崔側妃的人,袁娘子近年來左右逢源,亦是總巴結南園那邊。”趙庶妃思女心切,顧不得蟄伏。
頃刻間,繡房變了天。
上面隻說年關将近,開恩婚配奴婢,袁娘子、魏繡娘與另不安分的兩個大繡娘分别被賜給外面的田莊管事,袁娘子嫁得最遠,要離了長安去泉州,陪丈夫、繼子與兒媳打理看管楚王妃名下的茶山,即刻啟程。
雖說袁娘子是宮中跟出來的繡娘,但怎樣處置,隻是楚王妃一句話的事而已,換作毫無顧忌的主子,早就小命難保,如小寒那樣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繡房被清理個幹淨,消息嚴實,直到臘月初五鄭侍妾入府,韓女史跟着回來後,見了一堆面生的繡娘,方知大勢已去。
沈蕙再去繡房時,谷雨早重新搬進堂屋裡跟衆丫鬟共同做衣裳,擋風的簾栊有兩層,牆角放置的炭盆燒得旺,堂屋後破敗低矮的庑舍被拆掉,二十個小丫鬟分成了兩撥住進抱廈内。
看門的婢女攔住她:“姐姐是哪裡來的,要找誰,我領你過去。”
“我是獸房的沈蕙,來尋谷雨。”沈蕙觀這婢女言語清晰,辦事知禮,隻覺新上任的繡娘絕非袁娘子之流,心道谷雨的苦日子終于到頭了。
小婢女客氣叫聲“沈姐姐”,引她去抱廈:“楚娘子新定了規矩,每過兩個時辰可休息兩刻鐘,現今谷雨應該在抱廈裡縫自己的衣衫。娘子不禁止底下人拿碎布料接私活,卻不能在堂屋裡做。”
“姐姐。”谷雨聽見動靜,自榻邊跑來,冬衣厚實,精氣神較前幾日好上許多,“你快來,你交代我的護膝快做好了。”
可能是在宮中時學規矩學得艱難,段姑姑膝蓋上有傷,入冬後總是陣痛連綿,幸好不耽誤走動。
而今沈蕙待段姑姑如許娘子一般親近,心系她這病症,熬夜畫上草圖,找谷雨做防寒護膝。
“是這個模樣,系帶要長些,方便段姑姑綁得緊。”财迷沈蕙想起要說的事就想笑,興高采烈地壓着嗓子道,“後天二郎君成婚,府裡說婚期第二日便是臘八節,陣仗辦得不大,但要辦得喜慶,撒的喜錢多,也允了奴仆在那天随意走動,跟我們去撿錢呀。”
沈蕙無意湊熱鬧,卻從來不會跟錢過不去。
“楚娘子重規矩,應該不允許我們擅自離開繡房吧。”谷雨并非完全沒有玩心,期盼的眼神滅了又亮,亮了再滅。
而還未等谷雨完全失去希望,便看一小丫鬟匆匆進了屋:“楚娘子說後日二郎君成婚,給我們放半個時辰的假,隻要不耽誤自己的活計,就能去觀禮。”
“真的嗎?”
“你親口聽楚娘子說了?”
“不許騙我們。”
幾堆丫鬟湊在一處,圍着那丫鬟問話。
那丫鬟怕人不信她,指向外面:“是真的,楚娘子還在堂屋的廊下站着呢。”
沈蕙大膽,拉上谷雨去看。
樹倒猢狲散,袁娘子婚配離府後,巴結她的小繡娘、丫鬟們立即乖覺,且新上任的楚娘子性子嚴厲謹慎,衆人忙換下大紅大綠的衫裙,穿回府裡給奴婢們備的,遠遠望去全是淡青、淺碧兩色。
這般倒是顯出一襲靛藍衣裳的楚娘子。
嚴肅的深色襯得她虛長幾歲,年約三十多,濃眉素唇,妝飾合宜,簡單的圓髻上前簪月白絹花,後插水晶梳篦,明顯是個耳聰目明的,一下子盯住别處院子裡來的沈蕙。
她揮退其餘繡娘,喚來沈蕙。
“奴婢是獸房的二等婢女沈蕙,見過楚娘子。”沈蕙先福身,未免被人說沒禮數。
誰知楚娘子竟擡手扶住她。
“你娘是不是姓許?”楚娘子端詳她的眉宇,甚是懷念,“有幾分像,可比你娘生得英氣,性情也勝出些。”
沈蕙摸不着頭腦,隻得端起笑:“您知道我娘親?”
楚娘子雖懷念故人,但沒準備長話家常,收斂情緒,摸摸她發頂:“許姐姐是個極厲害的繡娘,可惜當初的繡房不允許出彩的婢女晉升,否則你娘親也不會那麼早嫁人,還嫁了個爛七八糟的東西...聽說沈正孝死了,可喜可賀。”
對一個父母雙亡的小丫頭說她父親死了可喜可賀,普通人怕是早破口大罵了。
但沈蕙不是普通人。
左右她對沈正孝沒感情,反而覺得這楚娘子有意思。
“嗯,可喜可賀,還給我和妹妹賺了很多賞銀,死人有時候比活人有用。”她直白道。
楚娘子一愣,看着她呆了呆,忽而撫掌低低笑起來:“好好好,我喜歡你的口齒伶俐,我家女兒要是能得你一半聰慧就好了,以後多來繡房玩。”